第130章 棺材春雨(2/2)

“光!稻子在发光!”

“神迹!是神迹啊!”

麻木的饥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超越认知的璀璨光芒彻底震撼,纷纷抬起头,惊骇地望向那片光芒万丈的稻浪。

更令人心神俱裂的一幕出现了!

那亿万点喷薄而出的银白星尘,并未消散在空气中。它们如同被无形的意志所牵引,在每一株稻穗的上方,缓缓地、凝聚着!

光点交织、勾勒、填充…一个个半透明、散发着柔和银白光芒的人形虚影,在稻浪之上,在璀璨的星光中,逐渐显化出来!

他们穿着残破的、沾染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色泽的战甲,样式各异,来自不同的界域,不同的种族。有的手持断裂的长矛,有的拄着卷刃的战刀,有的空着双手,却依旧保持着生前搏杀的姿态。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被柔和的光芒笼罩,但每一个虚影身上,都散发着一种历经血火淬炼、百死无悔的惨烈气息,以及一种…奇异的、如同大地般沉静的安宁。

这些虚影,无声地悬浮在稻浪之上,如同最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身下这片由他们鲜血浸透、如今正被星尘稻谷点亮的土地。

他们是…战陨于此的将士英灵!

“爹…爹?!”人群中,一个半大的少年猛地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死死盯着其中一个手持断矛、身形挺拔的虚影。

“阿牛哥!是阿牛哥!他的甲…他走时穿的甲!”一个妇人失声痛哭,指向另一个拄着卷刃战刀的虚影。

“王教头!是王教头!他还在!他还在守着我们!”

一声声带着血泪的呼唤在人群中炸响!无数人从震撼中惊醒,在那些银白的虚影中,辨认出了他们逝去的亲人、袍泽、恩师!

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席卷了整个人群!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绝望,忘记了屏障的阻隔,本能地朝着那些虚影的方向,再一次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焦土上的声音连成一片闷雷。

“爹!孩儿不孝!没能带回您的骨殖啊!”

“阿牛哥!嫂子…嫂子她…”

“王教头!兄弟们…兄弟们都没给您丢脸!”

哭喊声、倾诉声、压抑了太久的悲痛和思念,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然而,就在这悲声震天之际——

那些悬浮在稻浪之上、由星尘凝聚而成的将士虚影,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愕然的动作。

他们缓缓地、整齐地…摇了摇头。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紧接着,一个低沉、沙哑、仿佛由无数声音汇聚而成、却又清晰无比地响彻在每一个跪地之人灵魂深处的声音,在璀璨的星光中回荡开来:

“跪…作甚…”

“这穗子…”

“得站着…收。”

站着…收?

这简短的、带着战场硝烟气息的五个字,如同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跪地之人的心头!

跪在地上的老妇人,抱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婴孩,浑浊的泪眼茫然地抬起。

那半大的少年,保持着跪姿,仰头望着父亲手持断矛的虚影,脸上的悲恸凝固。

所有匍匐在地的饥民,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站着…收?

他们习惯了跪地祈求,习惯了卑微地等待救赎,习惯了在绝望中将头颅深深埋进尘埃。这深入骨髓的卑微姿态,早已成了他们在这片焦土上生存的本能。

站着?如何站?用什么站?他们早已被苦难压弯了脊梁,被饥饿抽空了筋骨,被绝望磨灭了心气。站着,仿佛是一个遥远得如同神话般的词汇。

就在这时,那个埋下萤火虫罐子的小男孩,动了。

他依旧蹲在人群的最前面,就在那无形的屏障边缘。他仰着小脸,那双曾经空洞的大眼睛,此刻被漫天璀璨的星尘和稻穗上凝聚的银白虚影映照得亮晶晶的。他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那回荡在灵魂深处的声音,但他看到了那些虚影摇头的动作。

他慢慢地、有些吃力地,用那双沾满泥土和血痕的小手,撑住了焦硬的地面。然后,他一点一点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小的身子,在璀璨的星光和巨大的银白虚影映衬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的双腿还在微微颤抖,那是长期饥饿带来的虚弱。但他站起来了!脊背挺得并不直,却倔强地不肯再弯下去!

他仰着头,望着稻浪之上那个离他最近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将士虚影,小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孩童纯粹的、被星光点亮的懵懂和好奇。

小男孩摇摇晃晃站立的剪影,如同投入凝固湖面的第一颗石子。

屏障内,白泽深邃的眼眸中,那冰封的寒潭终于被彻底打破!一点灼亮的、足以焚尽一切阴霾的光芒,如同初升的旭日,骤然在他眼底最深处点燃!他缓缓抬起了手,不再是引导灵光,而是对着那无形的屏障,五指张开,然后——猛地向下一压!

轰!

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星海般的意志,如同九天垂落的瀑布,轰然降临!

那隔绝在饥民与稻浪之间的无形屏障,在接触到这股意志的瞬间,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阻隔,消失了!

屏障外,那摇摇晃晃站着的小男孩,是距离稻浪最近的人。屏障消失的刹那,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了一下,差点摔倒,但他很快稳住了,有些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

“站…站起来…” 那个低沉沙哑、由无数将士英灵汇聚的声音,再次在所有人心头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和…鼓励!

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唤醒,如同冰封的河流开始奔涌!

瘫软在地的老妇人,低头看了看怀中气息愈发微弱、小脸青灰的婴孩。那孩子似乎也被这璀璨的星光和回荡在灵魂深处的声音所触动,极其微弱地、如同小猫般哼了一声。这声微弱的哼唧,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老妇人濒临崩溃的心上!

“啊——!” 一声如同受伤母狼般的嘶吼从她喉咙里迸发!那嘶吼中蕴含着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最原始的生命力量!她枯瘦的身体里仿佛瞬间被注入了千钧之力,抱着孩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了起来!她站起来了!佝偻的腰背因为用力而挺直了一瞬,枯槁的脸上青筋暴起,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为了怀中的骨血,她必须站着!

“爹!” 那半大的少年,仰头望着星尘凝聚的父亲虚影,看着那虚影手中断裂却依旧笔直指向前方的长矛,看着虚影那无声却坚定的摇头。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少年的眼眶,混合着泪水汹涌而出!他不再犹豫,不再沉溺于悲痛,双手猛地撑地,沾满泥土和泪水的脸上带着一种决绝,大吼一声:“爹!我站起来了!” 他站起来了!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但脊梁,挺得笔直!

“站起来!王教头看着呢!”

“兄弟们!起来!别给战死的弟兄们丢脸!”

“为了活命!站起来!”

一声声嘶哑的、带着血性的呼喊,如同点燃的烽火,在人群中此起彼伏!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如同被狂风吹倒又顽强挺起的麦浪,黑压压跪倒的人群,开始剧烈地涌动!枯瘦的手臂撑住地面,颤抖的双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沾满泪水和泥土的面孔上,那深入骨髓的卑微和绝望,被一种名为“不屈”的光芒所取代!

他们相互搀扶着,拉扯着,鼓励着,咒骂着,用尽一切办法,挣扎着,摇晃着,一个接一个地,从冰冷绝望的焦土上——站了起来!

如同沉睡的巨人,缓缓抬起了头颅!

没有整齐的队列,没有挺拔的军姿。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站姿歪歪斜斜,许多人甚至需要紧紧抓住同伴的手臂才能稳住身形。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眼中还残留着恐惧,身体因为长期的饥饿和虚弱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但是,他们站起来了!

亿万点星尘凝聚的将士虚影,悬浮在璀璨的稻浪之上,静静地“注视”着下方这片挣扎着挺立起来的人潮。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没有再响起,但每一个虚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沉静而欣慰的气息,却如同最温暖的阳光,洒落在每一个挺直脊梁的身影上。

白泽站在疯长的、喷薄着星尘的稻浪之中,墨发在星光中飞扬。他看着眼前这片挣扎着、颤抖着、却最终倔强挺立起来的人潮,看着那一张张被星光照亮、写满了不屈与渴望的面孔。他那张万年冰封般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却比任何笑容都更具力量。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引动灵光,只是对着那片挺立的人潮,对着那片璀璨的、由战陨将士英灵守护的星尘稻浪,做了一个极其简单、却仿佛蕴含着天地法则的手势——

“收!”

一个字,如同开天的敕令!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喷薄着璀璨星尘、光芒万丈的稻浪,骤然发生了变化!

稻穗上,那些原本只是从谷粒内部透出光芒、青翠依旧的稻壳,如同被无形的火焰从内部点燃,瞬间由内而外地透射出温暖而神圣的金色光芒!青翠的色泽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饱满、沉甸、象征着成熟与丰饶的——纯粹的金黄!

一股难以言喻的、浓郁到极致的谷物醇香,混合着新翻泥土的清新和一种…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清冽气息,如同爆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青禾原!这香气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厚重,带着生命的重量和丰收的喜悦,霸道地冲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所有焦糊、硫磺和绝望的气息!

稻谷,熟了!

就在白泽那一个“收”字落下的瞬间,彻底成熟了!

“熟了!熟了!稻子熟了!”

“金黄的!是金黄的!”

“香!好香啊!”

刚刚挣扎着站起来的饥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梦寐以求的金黄和醉人的醇香彻底淹没了!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垮了所有的理智!他们忘记了虚弱,忘记了颤抖,忘记了刚刚挺直的脊梁还需要适应,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活下去!

“抢啊!”

“快!快割!”

“孩子!有吃的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他们不再需要任何指令,不再有任何犹豫!如同开闸泄洪的猛兽,带着哭喊、嘶吼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朝着那片金光璀璨、香气四溢的稻浪猛扑过去!

没有镰刀?用手!

指甲抠!牙齿咬!

他们扑倒在田埂上,扑倒在稻丛里,用枯瘦如柴、指甲翻裂的手,死死抓住那沉甸甸、金灿灿的稻穗,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拽!用牙齿疯狂地撕咬着坚韧的稻秆!谷粒被粗暴地捋下,混着泥土和汗水,被他们死死攥在手里,塞进嘴里,塞进怀里,塞进一切能装东西的破布袋、烂衣服里!

场面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和疯狂!为了争夺一株稻穗,有人互相推搡,有人甚至撕打起来。哭喊声、叫骂声、稻秆被折断的噼啪声、谷粒被踩碎的噗嗤声…交织成一片原始而惨烈的丰收交响曲。

“我的!这是我的!”

“滚开!这是我先看到的!”

“孩子!快吃!快吃啊!”

那个刚刚站起来的枯瘦老妇人,抱着气息奄奄的婴孩,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硬生生从两个争抢的汉子中间挤了过去,扑倒在一株格外饱满的稻穗前。她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稻穗,用牙齿疯狂地撕咬着稻秆,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谷壳的碎屑肆意流淌。终于,一小把金黄的谷粒被她扯了下来!她看也不看,颤抖着、急切地将几粒还带着稻壳的谷粒塞进怀中婴孩微微张开的、青灰色的小嘴里…

“吃…快吃…孙儿…吃啊…” 她嘶哑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孩子的嘴唇。

屏障内,白泽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片由他亲手催生、却又瞬间陷入疯狂争抢的“丰收”景象。璀璨的星尘依旧在稻浪上空飘洒,将士的虚影依旧沉默地悬浮守护。他脸上那极其细微的牵动早已消失,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人性的贪婪、求生欲的狂暴,以及…那在疯狂之下,依旧顽强闪烁着的、属于母亲的最原始的爱。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一缕极其精纯的意念再次凝聚。这一次,目标并非稻谷,而是那些悬浮在空中的、由星尘凝聚的将士虚影。

意念拂过。

那些沉默的虚影,如同接到了最终的指令,开始缓缓地、无声地消散。他们化作亿万点更加细碎的银白星尘,如同温柔的春雨,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融入下方那片被争抢、被践踏的金色稻浪,融入那片刚刚复苏、又被无数双脚踩踏的褐色土地,也融入那些疯狂抢收、状若癫狂的饥民的身体。

星尘融入的刹那,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悄然弥漫。

混乱依旧,争抢依旧。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悲悯和守护的宁静气息,如同无形的网,悄然笼罩了这片沸腾的焦土。那疯狂撕咬稻秆的老妇人,动作似乎顿了一下,低头看向怀中。怀里的婴孩,在咽下那几粒带着稻壳的谷粒后,青灰色的小脸上,竟然极其微弱地泛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晕!虽然依旧气息微弱,但那丝红晕,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点亮了最绝望的深渊。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一丝…茫然。

白泽收回了手,不再看那混乱的丰收景象。他转过身,目光落回身后那具布满裂痕的冰棺上。青藤依旧缠绕,清泉依旧从裂痕中汩汩流淌,滋润着这片刚刚被星尘和生命唤醒的土地。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棺上一道最深的裂痕。触手冰凉,裂痕深处,那青碧色的光晕温润依旧。

“活命粮…”

他低声重复着饥民们哭喊的话语,声音很轻,消散在风中,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那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脚下被践踏的泥土,映照着远处疯狂抢收的人群,映照着冰棺裂痕中流淌的清泉,最终,归于一片沉寂如渊的墨色。

他微微抬首,望向灰蒙蒙天际尽头,那轮被尘埃遮蔽、只透出惨淡轮廓的残阳。玄袍在带着谷香和血腥的风中,猎猎作响。

星尘稻浪在身后起伏,如同金色的海洋,倒映着天穹,也倒映着这片土地上,永不屈服的、挣扎求生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