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跪仙(2/2)
每挪动一寸,左手上传来的剧痛都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但他没有停下。
终于,他的脸,靠近了那滩污渍。
浓郁却冰冷的米香混合着灰尘和碎玉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屈辱的烙印,钻入他的肺腑。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仿佛关闭了通往外界感知的所有通道,也关闭了内心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尊严。
他微微低下头。
伸出舌头。
冰冷、粘腻、混合着砂砾般碎玉粉末和灰尘的粥液,触碰到舌尖。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触感和味道。
但他没有停顿。
一下。又一下。
他像一个最精密、最没有感情的机器,用舌头,一点一点,将地上泼洒的、混杂着污物的灵粥残渣,卷入口中。
动作机械而专注。
额发垂下,遮住了他空洞麻木的眼睛,也遮住了他脸上溅到的粥渍和唇边干涸的血迹。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轻微而持续的、舔舐地面的“沙沙”声,在丹炉的轰鸣和殿外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格外清晰。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每一个旁观者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丹童们脸上露出了混合着鄙夷和某种扭曲快意的神情。
杂役们则更加麻木地低下了头,仿佛不忍再看,又仿佛在恐惧着下一个会轮到自己。
白惊鸿静静地站着,雪白的云锦袍角在丹炉的热浪中微微拂动。他看着脚下这个卑微匍匐、如同最下贱牲畜般舔食着地面的昆仑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平静无波,如同万年寒潭,映不出任何倒影。
他仿佛只是在欣赏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肮脏却又有序进行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
地上的污渍,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细碎的、难以舔舐的玉片和深嵌地砖缝隙的残渣。
白泽停了下来。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嘴唇和舌尖都沾满了灰尘和粘稠的粥液,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白惊鸿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片被“清理”过的地面,又扫过白泽那沾满污秽的唇角和低垂的头颅。
“嗯。”他极其轻微地发出一个单音节的鼻音。
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屑。
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既定程序的完成。
他没有再看白泽一眼,仿佛这个人已经彻底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转过身,重新走向那咆哮的丹炉,将手中那瓶寒气四溢的“寒髓灵乳”,递给了垂手肃立、额头冒汗的领头丹童。
“凝丹。”
清冷的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少主!”丹童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双手恭敬地接过玉瓶,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向丹炉投料口。
整个丹房瞬间再次“活”了过来。丹童们呼喝指挥的声音重新响起,杂役们再次开始忙碌地搬运、倾倒,仿佛刚才那残酷屈辱的一幕从未发生。
白泽依旧跪伏在原地。左手传来的剧痛一阵阵冲击着他的神经,胃里那冰冷的、混着灰尘的粥液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作呕的饱胀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身体重新挪回了最初跪伏的位置。依旧是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
只是这一次,当他再次深深埋下头,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砖时,他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空洞麻木的眼眸深处,在那片死寂的黑暗最底层,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火星,倏地一闪而过。
如同寒渊深处,被无尽黑暗和冰冷覆盖的底层,那偶然翻腾出的一丝熔岩。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舔了舔依旧沾着污渍和血腥味的嘴唇。
那冰冷的、混着灰尘的灵粥残渣,在舌尖最终化开时,竟尝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稻米本身的……甜味。
微弱。却真实存在。
那丝微弱的甜,如同黑暗中一道转瞬即逝的、虚幻的光。
暴雨,不知何时,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不再是之前那种倾盆如注、仿佛要淹没整个昆仑的狂暴,而是变成了淅淅沥沥的、连绵不绝的冷雨。
夜色,也愈发深沉。昆仑山巅的夜,本就比山下更早降临,加之厚重的雨云遮蔽,此刻的丹房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只有丹房内,丹炉的火光依旧熊熊,映照着那些忙碌而沉默的身影。
白惊鸿早已离去。带着那瓶珍贵的寒髓灵乳,在凝丹最关键的时刻亲自出手,将几滴散发着恐怖寒气的乳白色液体投入咆哮的炉口,引发一阵更加剧烈的能量波动后,他便如同来时一般,在丹童们敬畏的目光中,从容地离开了丹房。
他的离去,并没有让丹房的气氛真正放松下来。凝丹阶段,更是容不得半点差错。丹童们的呼喝声反而更加严厉,杂役们的动作也更加小心翼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压力。
白泽依旧跪在殿门边的阴影里。位置没变,姿势也没变,像一尊被遗忘的石雕。
左手上的剧痛已经由最初的尖锐变得麻木而沉重,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片紫红淤肿的区域,带来一阵阵闷痛。胃里那冰冷的、混合着灰尘的粥液,沉甸甸地坠着,非但没有缓解饥饿感,反而带来一种持续的、令人不适的饱胀和恶心。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凝丹似乎进入了某种僵持阶段。丹炉的轰鸣声稳定而持续,不再有剧烈的波动。丹童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开始轮流在丹炉旁设置的蒲团上打坐调息,恢复消耗的灵力和精神。
殿内的灯火似乎也暗淡了一些,光线变得更加昏沉。只有丹炉本身散发的红光,依旧固执地跳动着,将人们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墙壁和巨大的石柱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轮到白泽“值守”了。
这是昆仑奴最底层的任务之一——在丹童们休息或忙碌其他事情时,守在殿内,留意丹炉的基本情况,以及……防止有“阴秽之物”靠近丹房。虽然丹房本身有禁制,但总需要一些最低等的眼睛。
他艰难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左手的剧痛和长时间的跪伏,让他双腿早已麻木僵硬,血液不畅。他尝试了两次,才勉强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他靠在冰冷的、雕刻着粗犷兽纹的石门框上,喘息了片刻,才稍稍缓过气。冰冷的石壁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挪动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沿着丹房外围,开始缓慢地、一瘸一拐地“巡视”。目光尽量不去看那些打坐的丹童,也不敢长时间停留在那咆哮的丹炉上,那灼热的红光和狂暴的能量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他的视线,更多地落在墙角、殿柱的阴影处,落在那些堆放杂物的角落。像一个真正的、没有灵魂的守夜傀儡。
丹炉的红光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拉长、扭曲,显得更加瘦削、佝偻而卑微。
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丹房深处、靠近那条通往地火灵脉深处的厚重金属闸门附近时,一股更加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混杂着硫磺和精纯火灵力的气息,让他呼吸一窒。
这里靠近地火源头,温度更高,光线也更暗。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替换下来的、残破的丹炉配件,蒙着厚厚的灰尘。
白泽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些杂物。
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猛地一缩!
在那堆废弃配件的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半人高的淬火铜盆后面,那布满灰尘和污渍的墙壁上,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那道缝隙非常隐蔽,位于两块巨大青金石砖的接缝处,被厚厚的灰尘覆盖,若非丹炉跳跃的红光在某一瞬间恰好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扫过,映亮了缝隙边缘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灰尘的、冰冷的金属反光,他根本不可能发现!
那是什么?
白泽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莫名的、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他的脊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受伤的左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带来一阵刺痛。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靠得更近一些。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道缝隙上。
光线太暗了。只能隐约缝隙似乎不是天然的石缝,边缘过于规整,而且……那缝隙深处,似乎并非实心的墙壁?
白泽的心跳开始加速。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擂响,几乎要盖过丹炉的轰鸣。
他左右飞快地瞥了一眼。最近的丹童在十几步外的蒲团上闭目调息,背对着这个角落。其他杂役都在靠近丹炉的地方忙碌,无人注意这个偏僻的角落。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紧。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恐惧和某种奇异冲动的情绪攫住了他。
看!看清楚!
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脑海中疯狂叫嚣。
他咬了咬牙,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伸向那道缝隙旁边的淬火铜盆。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铜盆,往旁边挪动了……一寸。
就一寸!
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地面的“滋啦”声。
白泽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打坐的丹童。
丹童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调息之中。
白泽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死死盯着那道因为铜盆挪开而暴露更多一点的缝隙。
丹炉的红光再次跳跃着扫过。
这一次,白泽看得更清楚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墙壁缝隙!
那是一道……暗格!
一道隐藏在墙壁里、被伪装得极好的暗格门!那冰冷的金属反光,正是暗格边缘的金属滑轨!
暗格的门缝很小,只有一指宽。但就在刚才红光扫过的瞬间,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白泽清晰地看到——
在暗格内部狭窄空间的深处,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斜斜地倚放着一柄……刀!
一柄形状奇特的短刀!
刀身不过一尺余长,弧度流畅而诡异,带着一种冰冷的、非自然的优美。刀身颜色暗沉,并非寻常钢铁的银白或玄黑,而是一种……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在丹炉红光扫过的刹那,那暗红的刀身竟然没有反射出丝毫暖意,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幽蓝寒光!
更诡异的是,在那暗红刀身的靠近刀柄的位置,似乎还蚀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图案。
白泽的视力在昏暗光线下极好,他死死盯着,辨认着……
那图案……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鸟?
一只……长着翅膀的……铜钱?!
白泽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寒意,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水,从头顶猛地浇灌而下,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幽蓝的寒光,仿佛带着某种邪恶的意念,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死死地锁住了他!
就在这时!
“呼——!”
丹炉内的火焰,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猛地向上蹿起一尺多高!发出更加剧烈的、如同困兽咆哮般的轰鸣!
轰隆隆——!!!
那巨大的声浪,在密闭的丹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怎么回事?!”打坐的丹童猛地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丹炉。
“稳住!凝丹关键!”另一个丹童厉声喝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白泽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瞬间从那股诡异的、被寒光锁定的窒息感中惊醒!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那沉重的淬火铜盆推回了原位!
“哐当!”
铜盆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大的闷响。
“那边!什么声音?!”一个丹童警惕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白泽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个角落,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僵硬无比。他飞快地弯下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胡乱地抓起旁边散落在地上的一把废弃的、沾满黑灰的炉刷,假装在清理角落的灰尘。
“没……没什么,”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炉……炉灰……绊了一下……”
他的头埋得很低,额发遮住了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
那丹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脏污的炉刷和脚边,似乎确实有些散落的炉灰。丹炉的异响还在持续,他皱了皱眉,最终没再深究,只是不耐烦地呵斥道:“手脚麻利点!笨手笨脚的!清理完赶紧滚回门口去!别在这里碍事!”
“是……是……”白泽连声应着,声音嘶哑。他胡乱地用炉刷在地上划拉了几下,根本不敢再回头看那个角落一眼,便拖着依旧剧痛的左臂和麻木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殿门口他原本的位置挪去。
每一步,都感觉背后那道幽蓝的寒光,如同毒蛇般死死地钉在他的背上。
那是什么刀?
为什么藏在丹房如此隐秘的角落?
那刀身上的暗红……那幽蓝的寒光……还有那只诡异的、长着翅膀的铜钱印记……
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回到殿门边,重新在那片冰冷阴影里跪伏下去。身体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比之前因为寒冷和疼痛的颤抖更加剧烈。
他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试图用那寒意来冷却自己混乱而恐惧的思绪。
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皮肤,也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那柄刀……那诡异的寒光……
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脑海——
剥骨刀!
传说中昆仑仙族用于处置重犯、剥离其根骨灵髓的……刑具!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在油锅里滴入了冷水,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
为什么……为什么会藏在这里?在丹房?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白惊鸿……他知道吗?
难道……
一个更加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如同跗骨之蛆,不受控制地滋生出来。
难道……难道少主他……要用这柄刀……
不!不可能!
他只是一个最低贱的昆仑奴!一个连灵气都无法感应、被判定为天生废骨、毫无价值的废物!他的根骨……根本不配被“剥”!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他死死咬着牙,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来对抗脑海中翻腾的、令人窒息的念头。
是错觉!一定是刚才光线太暗,自己看错了!一定是被白惊鸿吓破了胆,产生了幻觉!
他拼命地自我否定着,试图将那柄散发着幽蓝寒光的短刀和那个可怕的猜测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刀身上蚀刻的、如同诅咒般的“青蚨”印记,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殿外的雨,不知何时,终于彻底停了。
浓重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清冷皎洁的月光,如同银色的利剑,艰难地穿透了云层的阻隔,斜斜地洒落下来,恰好落在了丹房那巨大的、紧闭着的殿门之外。
那缕月光,如同黑暗中的一线微光,穿透了殿门厚重的木质门板缝隙,在地砖上投下了一道极其狭窄、却异常清晰的银色光痕。
光痕的尽头,正好落在白泽低垂着的、紧贴着冰冷地砖的额角边缘。
一丝微弱的、带着寒意的光,触碰到了他冰冷的皮肤。
白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依旧深深埋着头,维持着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
但在那无人可见的阴影里,在他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眸最深处,那一点之前一闪而逝的、冰冷的火星,仿佛被这缕突如其来的月光唤醒,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微光,而是……顽强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寒渊冻土之下,一粒深埋的、未曾死透的种子,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感受到了一丝极其遥远、极其渺茫的光和暖意,开始……极其缓慢地,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