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止戈门下·仁义惊雷(2/2)
“建安六年,冀州七郡,总户数四十七万六千,口约一百九十万。田亩总数…八百六十万亩。亩产…粟约一石二斗,麦约八斗。”朱武的声音依旧平稳。
“建安七年,新政初行。户数增至五十一万三千,口约二百一十万。田亩…增至九百三十万亩。亩产…粟一石五斗,麦一石一斗。”
“建安八年,即去年,”朱武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户数五十八万七千!口二百四十三万!田亩…一千一百万亩!亩产…粟一石九斗!麦一石五斗!”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刺向脸色煞白的刘备:
“使君!建安五年,孔融治下北海,饿殍五万六千!建安八年,冀州大旱!七郡之地,饿死者——不足千人!且多为年迈久病、药石难医者!”
轰隆!
朱武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刘备的心上!劈碎了他心中最后那点残存的、关于“仁政”的模糊幻想!
不足千人!对比五万六千!
亩产一石九斗!对比一石二斗!
二百四十三万人口!对比一百九十万!
冰冷!精确!残酷!不容辩驳!
这不是道听途说,不是歌功颂德,这是用无数人的生死、用堆积如山的粮食、用铁一般的数字铸成的——现实!
刘备只觉得头晕目眩,脚下发软,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土墙才勉强站稳。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半生所求的“仁”,在孙逊这冰冷的数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那么…虚伪!
“这…这…”张飞指着册子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珠子瞪得溜圆,他想说这不可能,是假的!可看着朱武那双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大哥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吼不出来。
关羽死死盯着那册子,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些数字,比任何刀枪都更有力量!它摧毁的不是肉体,而是某种根深蒂固的信念!
朱武将刘备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缓缓合上册子,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悲悯和沉重:“使君,仁义,不在虚名,不在口号,不在携民渡江的悲壮姿态…仁义,在活人!在让治下之民,有衣蔽体,有食果腹,幼有所教,老有所养,伤有所恤,死有所安!此乃大仁!此乃孙车骑‘止戈’之本意!”
“止戈…”刘备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干涩无比。他想起了新野城破时,自己打开城门时的悲壮,想起了那些百姓眼中绝望的祈求…那些,原来…只是无用的姿态吗?
“使君若有暇,”朱武站起身,语气恢复了温和,“不妨去城东匠营坊看看。那里…或许能解使君心中另一惑。”他说完,对着刘备微微一揖,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这间破败的小屋,身影很快消失在邯郸冬日昏暗的暮色里。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从门缝窗隙灌入的呜咽声。
许久,刘备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断:“去匠营坊!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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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匠营坊。这里与流民巷的破败截然不同。
高大的砖墙围起一片广阔的区域,里面炉火熊熊,烟囱林立,即便在寒夜里,也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木头的锯凿声、石料的撞击声、还有蒸汽喷发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力量感的喧嚣。
坊门有兵卒把守,但并不禁止外人远远观看。刘备三人站在坊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望着里面灯火通明的景象。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那片巨大的熔炉区。十几座如同小山般的熔炉正喷吐着灼目的烈焰,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通红。炉口处,赤膊的匠人们喊着号子,用巨大的长柄铁钳,夹着一捆捆锈迹斑斑、甚至带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刀枪剑戟、残破甲片,投入那翻滚着金红色铁水的熔炉之中!
火焰升腾,吞噬着那些曾经收割了无数生命的凶器!金属在高温下发出凄厉的嘶鸣,扭曲、熔化,最终化为沸腾的铁水!
而在熔炉区旁边,是另一片忙碌的场地。同样灼热的铁水被浇注入一排排整齐的泥范之中。待冷却后,撬开泥范,里面露出的,不是刀剑,而是——犁铧!是锄头!是镰刀!是开沟挖渠的铁锹!是崭新的、泛着青黑色金属光泽的农具!
那些刚刚出炉、还散发着热气的农具,立刻被守候在一旁的工匠们用大锤敲掉毛边,淬火,打磨…然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旁边的空地上,堆成了一座座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小山!
火光映照着匠人们汗流浃背、却充满干劲的脸庞。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铁锈味、还有新铁淬火时特有的水汽味道。
刘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熔炉中翻滚的铁水上,钉在那些被投入熔炉、最终化为乌有的残破兵器上,又钉在那些刚刚诞生、闪着寒光的犁铧锄头上。
熔兵…铸犁…
止戈…为耕…
孙逊当日北海城下的宣言,那“仁”字碑的由来…此刻,在这熊熊炉火和叮当作响的锻造声中,以一种无比直观、无比震撼的方式,呈现在刘备眼前!
他仿佛看到,那些战场上折断的长矛,化作了翻土的犁尖;
那些劈开骨肉的刀锋,化作了收割的镰刃;
那些阻挡箭矢的甲片,化作了夯实田埂的铁锹;
那些沾染了无数鲜血、代表着死亡和毁灭的钢铁,在这冲天的炉火中,被彻底熔断重铸,变成了孕育生命、滋养万民的——农具!
这不再是空洞的口号!这是用无数缴获的兵器、用烈火和汗水铸就的——新生!
“大哥…”张飞看着那景象,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力量冲击着他的胸膛,让他浑身发烫,却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
关羽紧紧闭着嘴,丹凤眼中精光爆射,死死盯着那熔炉,又看向那些堆积如山的崭新农具,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他的青龙刀,也曾饮血无数…难道,最终也要归于熔炉,化作一片犁铧吗?
刘备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无视了坊门守卫警惕的目光,一直走到离那片熔炉区最近的地方才停下。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烤得他脸上发烫,但那热度,却远不及他心中翻腾的岩浆!
他抬起手,颤抖着,轻轻抚摸着旁边一块冰冷的石碑。那石碑巨大,青黑粗糙,显然刚刚立起不久。石碑顶端,是一个巨大的、由熔炼的兵器甲胄浇铸而成的字——“仁”!
这“仁”字,没有半分圆润柔和,反而充满了金属的棱角和锋锐!它冰冷、坚硬、沉重!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却又在炉火的映照下,流淌着一种熔金化铁、孕育新生的磅礴力量!
指尖传来石碑冰凉粗糙的触感,顺着指骨,一直凉到心里,却又在心底最深处,点燃了一簇无法熄灭的火焰!
刘备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站在冲天的炉火旁,站在冰冷的“仁”字碑下,站在毁灭与新生交织的轰鸣声中。背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长,显得异常孤独,却又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所填充。
他站了一夜。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直到炉火渐熄,叮当的锻造声被清晨的宁静取代。
直到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伴随着吱吱呀呀的车轮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一支长长的车队,正从匠营坊的大门驶出。车上满载的,不是粮草军械,而是那些昨夜刚刚出炉、还带着余温的崭新犁铧、锄头和镰刀!车辕上插着小小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清晰的“农”字。车队朝着城门方向缓缓驶去,目标显然是那些刚刚分到土地、急需农具的流民和百姓!
刘备的目光,终于从冰冷的石碑上移开,缓缓投向那支沐浴在晨光中、承载着无数希望的车队。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张飞压抑不住、带着巨大委屈和愤怒的咆哮:
“大哥!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那姓孙的再能耐,咱们兄弟也不能给他当孙子!俺老张宁可回去当马匪!也不能在这看人脸色,屈身事贼!”
刘备猛地转过身!
一夜未眠,他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关羽和张飞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疲惫,穿透了屈辱,穿透了半生的迷茫!
他伸手指向那支正驶过坊门、沐浴在金色朝阳下的农具车队,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决绝和力量,狠狠砸在张飞和关羽的心上:
“三弟!你看——!”
“看那车队!”
“看那犁铧!”
“那——才是真正的携民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