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陕北边镇的饥民(1/2)

崇祯元年(1628年),王家峁及周边干旱持续,不见一滴雨。

李健是被哭声吵醒的——不是一个人的哭,是整片黄土坡上此起彼伏的呜咽。他走出破屋时,看见王石头正蹲在村口老榆树下,盯着树干上剥光的白色内层。

“李兄弟,你看。”王石头声音沙哑,“这树活不成了。”

榆树皮是最后的食物。从前人们只剥外层,留一层皮让树活命。但现在,连最里层的韧皮都刮得干干净净。十几棵老榆树,像被剥了皮的尸体,苍白地立在晨雾里。“今天吃啥?”李健问。王石头从怀里掏出半个黑乎乎的饼子:“麸皮混着观音土。昨天刘老爷家施粥——一瓢水,十几粒米,排队排了两个时辰。”

正说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三个骑马的人冲进村子,为首的是个绸衫胖子,满脸横肉。王石头脸色一变:“刘老爷家的马管事……”

马管事勒住马,马鞭一指:“王石头,你家欠的租子,该结了!”

“马管事,不是说好秋后……”

“等不到秋后了!”马管事冷笑,“老爷说了,如今粮价一天一个样,你现在就得以粮抵租!五亩地,该交一石五斗!”

“可……可地里还没种啊!”

“那就用你家那点存粮顶!”马管事一挥手,“搜!”

两个家丁跳下马,踹开王石头的破门。屋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声。不一会儿,家丁扛出半袋东西——那是王家最后五斤麸皮和两斤草根粉。

“就这点?”马管事皱眉。“真……真没了……”王石头的妻子春娘跪在地上磕头,“管事老爷,行行好,给孩子留口吃的……”

马管事看了看袋子里发霉的麸皮,啐了一口:“穷鬼!”他忽然看向躲在春娘身后的两个小孩——五岁的狗蛋和三岁的丫丫。

“孩子倒还齐整。”马管事眯起眼,“王石头,听说城里张老爷想买两个小厮丫头,五两银子一个。你这俩,正好十两,抵了租子还有剩。”

空气凝固了。春娘一把抱住孩子,尖叫:“不卖!死也不卖”。王石头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发白。李健想上前,被王石头用眼神死死拦住。

马管事笑了:“不卖?行啊。那就按规矩办——抗租不交,送官查办!打你四十大板,枷号示众!我看你还能不能撑到秋收!”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王石头,别犯傻。孩子卖给大户,好歹有条活路。跟着你,说不定哪天就……”

他没说完,但意思都懂。李健终于忍不住了:“马管事,按《大明律》,佃户欠租,可分期偿还,不得强夺子女!”

“哟呵?”马管事这才注意到李健,“哪来的酸丁?敢跟老爷讲律法?”

“路见不平。”

“好一个路见不平!”马管事大笑,“在这陕北,刘老爷的话就是律法!你再多嘴,连你一起送官——我看你这身怪衣裳,八成是流寇探子!”

家丁抽出棍子,围了上来。李健脑子飞快转动。硬拼是找死,他身上只剩一把军刀——对付三个恶奴或许够,但接下来呢?刘老爷会派更多人,官兵会来抓人……就在僵持时,村外传来一阵嘈杂。几个人影跌跌撞撞跑进村,是邻村李家庄的人。为首的老汉扑倒在地,嘶声喊:“快跑……跑啊……官兵征粮来了!”

话音刚落,一队骑兵冲进村子。不是刘老爷的家丁,是真正的官兵——约莫二十骑,鸳鸯战袄破旧不堪,但腰刀雪亮。领头的是个疤脸百户,眼神像饿狼。

“谁是里长?”百户喝道。

王石头颤抖着上前:“军爷,小的是……”

“听好了!”百户展开一张告示,“朝廷加征辽饷!每丁银三钱,每亩粮一斗!限三日交齐!抗命者,以通虏论处,斩!”

人群炸了锅。“三钱银子?一斗粮?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地里颗粒无收,哪来的粮?”

百户冷笑:“没粮?那就拿人顶!十六岁以上男丁,充军戍边!女人孩子,发卖为奴!”

他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停在马管事身上:“你是刘家的人?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刘家庄需出丁五十,粮二百石!三日后我来取!”

马管事脸都白了:“百户大人,这……这也太多了……”

“多?”疤脸百户一鞭子抽过去,“辽东将士在流血!你们这些刁民,敢不报国?”

马管事脸上多了道血痕,不敢再言。官兵开始挨家挨户搜粮。破罐子被砸开,炕洞被捅穿,连灶台都被撬了——其实什么也搜不出来,这些人家早已一贫如洗。搜到村西头时,出事了。那户姓赵的人家,只有个瞎眼老太和两个孙子。官兵要带走十二岁的大孙子充丁,老太抱着孙子不放手。一个兵烦了,一脚踹在老太心口。老太倒地,抽搐两下,不动了。两个孩子哭喊着扑上去。兵丁皱眉,抽出刀:“再哭,一起砍了!”

李健血往头上冲,刚要动,被王石头死死按住。“别去……去了也是死……”

疤脸百户看着地上的尸体,啐了一口:“晦气!拖出去喂狗!”他转头看向村民,“都看见了?抗命,就是这个下场!”

他翻身上马:“三日后,我来收粮收丁。少一个,屠一村!”

官兵呼啸而去,留下死寂的村庄。半晌,有人低声说:“赵奶奶……咋办?”

“埋了吧。”王石头声音空洞,“用草席裹裹,埋后山。”

李健看着那具瘦小的尸体,想起自己扶贫时走访过的五保户老人。那时他还能申请补贴、联系敬老院。而现在,一条命,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下午,李健跟着去埋人。后山所谓的“坟地”,其实是一片乱葬岗。新土堆很少,大多是白骨——饿死的人太多,连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挖坑时,听见旁边有动静。两个汉子正在低声交谈,各自抱着个孩子。孩子被破布裹着,看不清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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