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慈悲渡厄(2/2)

她的举动,如此自然,如此体贴,就像一个孝顺懂事、关心家人的好女儿。这份“正常”,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

在“李幺妹”的带动下,孩子们终于忍不住肉香的诱惑,开始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铁柱和招娣对视一眼,也拿起了筷子。只有李老根,依旧看着碗里的肉,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冰冷的穿堂风,再次毫无征兆地刮了进来。

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狂舞。那股泥土和腐朽的腥气,比昨夜更加浓郁,清晰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那个空碗。

和昨晚一样,那个空碗,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李幺妹”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仿佛在迎接一位老朋友的到来。她将自己碗里那块兔肉,夹起来,轻轻地放进了旁边的空碗里。

紧接着,匪夷所思的一幕再次上演。

那块热气腾腾的兔肉,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消失。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嘴,正在贪婪地、却又极有耐心地,啃食着它。

然后,是碗里的汤,汤面缓缓下降。

那看不见的“食客”,正在享用着它的晚餐。

这一次,李家的人虽然依旧恐惧,但似乎比昨晚多了一丝麻木。他们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食物,仿佛想用咀嚼的动作来掩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只有李老根,他终于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那个空碗,而是死死地盯着“李幺妹”。

他看到,“李幺妹”正专注地“喂食”着那个看不见的存在,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天悯人的温柔。

就像一个母亲,在喂养自己饥饿的孩子。

“他……是谁?”

李老根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连咀嚼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震惊地看着李老根。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那个“东西”。

“李幺妹”也愣了一下,她转过头,看着自己的爹,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她沉默了片刻,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悲伤,也有一丝释然。

“他是个可怜人。”她轻声说,“死在了老林子里,没人收尸,魂魄被困在那里,回不了家,也过不了奈何桥。饿了……很久很久了。”

“老林子里……?”李老根追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她点了点头,“就是那棵老槐树下。他是个货郎,几十年前,进山收山货,遇到了山洪,被冲到了树下,腿断了,就那么活活饿死了。他心里有怨,所以魂魄一直散不了。”

她的话语,平淡得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但内容,却让在场的所有人,如坠冰窟。

一个被困了几十年的饿死鬼……被她请回了家!

“你……你请他回来干什么?!”招娣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道,“他会害死我们的!”

“不会的。”“李幺妹”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转向那个空碗,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只是饿了。饿久了的魂,怨气会重,会变成恶鬼。我喂饱他,化解他的怨气,他就能安心上路了。”

“这……这是在……渡他?”铁柱失声说。他听过村里的老人说书,里面高僧大僧做的,就是这种事。

“可以这么说吧。”“李幺妹”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丝赞许,“万物皆苦,魂魄亦然。他受了几十年的饥饿之苦,我让他吃几顿饱饭,不算什么。”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超脱年龄的智慧和慈悲,让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种神圣而又诡异的氛围。

她不是在请鬼,她是在……超度亡魂。

可她用的方式,却是最惊世骇俗、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

李老根彻底呆住了。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那张稚嫩的小脸,听着她说出那些闻所未闻却又似乎蕴含着某种至理的话语。

他想起了老支书惊恐的脸,想起了那句“《请神咒》”。

难道……难道请来的,不是恶神,而是……菩萨?

可菩萨,又怎会如此行事?

李老根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浆糊,他一生信奉的土地爷和灶王爷,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小小的女儿,彻底颠覆了。

他看着那个空碗里正在消失的兔肉汤,又看了看女儿脸上那悲悯的神情,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而是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神鬼共舞的舞台。而他的女儿,就是这个舞台上,唯一的主角。

第三节 慈航之誓

那一晚,李老根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海洋里,海水冰冷刺骨,充满了哀嚎和怨毒。无数张扭曲的脸在水中沉浮,向他伸出枯瘦的手,想要将他拖入深渊。

他害怕极了,拼命地想游上岸,却发现自己四肢无力,只能不断地下沉。

就在他即将被黑暗吞噬时,一朵金色的莲花,从天而降,静静地漂浮在他面前。

莲花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看不清面容,却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芒,驱散了周围的血色和寒冷。

一个空灵而慈悲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李老根猛地惊醒,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炕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被梦境中那金色的光芒驱散了不少。

他坐起身,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个梦,太真实了。

他披上衣服,走出屋门。清晨的空气带着些许凉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院子里很安静。招娣和来弟已经起来了,正在灶房里忙碌,但动作有些迟缓,显然是昨晚没睡好。铁柱三兄弟也起了,正坐在院里的石墩上发呆。

而“李幺妹”,又不见了。

李老根的心猛地一紧。他下意识地朝着灶房门口看去,那里没有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呢?”李老根问,声音有些干涩。

铁柱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院外:“一早就出去了,背着背篓,又上山了。”

李老根沉默了。他走到院门口,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西山,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说她被鬼附身吧,她却心怀慈悲,超度亡魂;说她是什么得道高人吧,她行事却又如此诡异,惊世骇俗。

他活了五十多年,所认知的世界,在这一周内,被彻底打碎,然后又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拼接了起来。

“爹,”招娣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过来,轻声说,“洗把脸吧。早饭……快好了。”

李老根看着女儿那憔悴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中一阵刺痛。他点了点头,接过水盆。

他知道,无论幺妹变成了什么样,她都是自己的女儿。而这个家,还需要他来撑着。他不能倒下。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歌声,从院外的小路上传了过来。

那歌声,是柳林岭最普通的山歌调子,是村里姑娘们采茶时经常唱的。但此刻从“李幺妹”的口中唱出,却带着一种别样的韵味。那声音清亮、纯净,像山涧里流淌的清泉,洗涤着人内心的烦躁和恐惧。

“日出东山啰喂,照西坡哎~

妹妹上山哟,把菜割哎~

青青的蕨菜哟,嫩又多哎~

背回家去喂,喂饱肚哎~”

歌声越来越近,“李幺妹”那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

她的背篓又装得满满当当,里面不仅有野菜,还有几只肥硕的野鸡。她的小脸红扑扑的,额上带着汗珠,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纯粹、干净,不含些许杂质。

看到这一幕,李老根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还在蹒跚学步的、真正的幺妹。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每次从外面捡回一块好看的石头,或者一朵野花,就会露出这样开心的笑容,向他炫耀。

“爹!大哥!二姐!快看!我今天抓到了野鸡!晚上我们吃鸡!”

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将背篓往地上一放,献宝似的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

招娣和来弟看着她,看着她那灿烂的笑容,一时间都有些失神。恐惧和担忧,似乎被这纯粹的喜悦冲淡了许多。

“幺妹,你……你慢点。”招娣走上前,想帮她擦擦汗,手伸到一半,却又有些迟疑。

“李幺妹”却毫不在意,她拉住招娣的手,将一只还在扑腾的野鸡塞到她怀里,笑着说:“二姐,这只最肥,给爹吃!他身体不好,要补补!”

招娣抱着那只温热的野鸡,感受着上面传来的生命力,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这一刻,她真的觉得,那个熟悉的、贴心的小妹妹,回来了。

然而,当“李幺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老根身上时,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

她走到李老根面前,仰起小脸,静静地看着他。

“爹,”她轻声说,“你昨晚,做噩梦了?”

李老根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他做梦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李幺妹”没有等他回答,而是伸出小小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拉住了李老根那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大手。

她的手很小,很软,带着山野的凉意,但不知为何,当她的手握住李老根时,一股暖流,却从接触的地方,缓缓地流入了李老根冰冷而疲惫的心田。

“爹,别怕。”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那些都是假的。苦海……总会渡完的。”

苦海……总会渡完的。

这句话,与梦境中那空灵的声音,何其相似!

李老根彻底呆住了。他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张稚嫩而严肃的小脸,看着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亮眼睛,心中那道用一生建立起来的、坚固的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不再去想她是人是鬼,是神是魔。

他只知道,这是他的女儿。是那个在他做噩梦时,会来安慰他的女儿。

他那颗被恐惧和困惑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在这一刻,涌起了前所未有的酸楚和……温情。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另一只手,用他那粗糙的指腹,轻轻地、笨拙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幺妹……”他的声音,哽咽了,“……爹知道。”

“李幺妹”感受到爹手掌的温度,身体微微一颤,随即,她脸上再次绽放出那灿烂的笑容,像一朵在阳光下盛开的向日葵。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她的笑容却突然凝固了。

她的目光,越过李老根的肩膀,望向了院外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光,一种与刚才的孩童天真截然不同的、威严而冷厉的气息,从她小小的身体里,猛地散发出来。

院子里原本轻松的气氛,瞬间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怎么了,幺妹?”铁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立刻警惕起来。

“李幺妹”没有回答他。她松开李老根的手,缓缓地转过身,面向院外,小小的身躯,像一尊守护神,挡在了家人的身前。

“来了。”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什么来了?”李老根也紧张起来。

“李幺妹”没有回头,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小路的尽头,那里,一个身影正缓缓地、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道士,背着一个桃木剑,手里拿着一个罗盘。他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面容清瘦,眼神锐利,走起路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当他走到李家院门口时,停下了脚步。他没有看院子里的人,而是将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了“李幺妹”的身上。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好重的煞气……好浓的怨气……”他喃喃自语,随即,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死死地盯着“李幺妹”,厉声喝道:

“妖孽!竟敢在此地作祟!还不速速现出原形,束手就擒!”

话音未落,他猛地从背后抽出那把桃木剑,剑尖直指“李幺妹”!

一股凌厉的、带着阳刚之气的气息,从桃木剑上散发出来,直逼“李幺妹”而去。

院子里的李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连连后退。招娣和来弟更是尖叫出声。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李幺妹”,却纹丝不动。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躯,在那股凌厉的剑气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定。

她抬起头,迎上道士那充满杀意的目光,那张稚嫩的小脸上,没有任何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悯,一种……怜悯。

就像一个神明,在看着一个无知而狂妄的凡人。

“痴儿,”她开口,声音不再是孩童的清脆,而是一种古老、空灵、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梵音,“众生皆苦,你为何……还要再添新债?”

“妖言惑众!”道士被她那诡异的气势和眼神镇住了一瞬,随即更加恼怒,他大喝一声,将手中的桃木剑高高举起,“看我天师正法,收了你这邪祟!”

说罢,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桃木剑上,隐隐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朝着“李幺妹”的眉心,狠狠地刺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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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