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凡尘炼心,因果循环(1/2)
第一节 父女
晨光熹微,如同被清水反复淘洗过的薄金,小心翼翼地透过破烂的窗纸,洒在李家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那光斑并不明亮,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的温柔,恰好映照出院子中央那尊一动不动的身影。
李老根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仿佛自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天地异变后,他就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一具被风霜与恐惧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肉身塑像。他的姿势没有变分毫,双臂以一种违反生理常理的角度,固执地环抱着怀中那一点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这温热,是他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之间,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联系。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一夜未眠,他的双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眶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地耸立着,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看起来像一块干裂的树皮。他的嘴唇干裂,起了无数层死皮,每一次无意识的翕动,都会带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他身上的粗布衣衫被夜露打得湿透,又被清晨的微风吹得半干,冰凉地贴在身上,他却恍若未觉。身体的酸麻、刺痛、寒冷,所有凡俗的感官体验,都被一种更为强大的情绪——恐惧与父爱交织成的执念——彻底压制。
“幺妹……”他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话语,不如说是一缕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气音。他怕,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惊散怀中女儿那缕游丝般的生机;怕呼吸重一点,就会吹灭这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之火。
怀中的“李幺妹”依旧昏迷着。她的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块上好的冷玉,却失去了玉的温润。眼睑下的青影浓重,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仿佛两把精致的小刷子,再也扫不动任何尘埃。她的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那是生机断绝的征兆。她呼吸微弱,胸口的起伏轻得几乎看不见,若不是李老根将手掌贴在她的心口,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如同蝴蝶振翅般的搏动,他几乎要以为女儿已经……他不敢再想下去。
招娣和来弟早已醒来,姐妹俩蜷缩在屋门口的门槛上,像两只受惊的小兽。她们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哭了很久。她们看着爹如同守护着世间唯一珍宝般抱着妹妹,看着妹妹那了无生气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茫然。她们不懂昨夜那黑雾是什么,不懂那金光是什么,她们只知道,妹妹快死了,爹也快跟着一起死了。
铁柱三兄弟也沉默地站在一旁。老大铁柱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老二铁石和老三铁心则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他们是家里的男人,是妹妹的哥哥,可昨夜那超越常理的一切,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他们能扛起百斤的麻袋,能开垦最硬的土地,却连靠近那团黑雾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独自面对。这份羞愧与后怕,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们的心。
太阳渐渐升高,温暖的光芒驱散了夜间的寒意,却驱不散笼罩在李家人心头的阴霾。那阴霾是如此浓重,以至于阳光照在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爹……”招娣终于鼓起勇气,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温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她的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让幺妹喝点水吧?她……她肯定渴了。或者……进屋躺着?地上凉。”
李老根像是没有听见,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怀中那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爹!”铁柱也上前一步,声音沉闷得像是在喉咙里滚动,“这样抱着不是办法,幺妹需要休息,需要躺平了才好受。”
李老根浑浊的眼珠终于缓缓地、迟钝地转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寸寸地审视着怀中的女儿。那眼神里的痛苦、挣扎、绝望与希冀,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几个孩子看得心头发酸。他何尝不知道这样抱着无用?他只是……不敢放手。他有一种荒谬而固执的直觉,仿佛自己的怀抱是女儿与阴间之间最后的屏障,一放手,女儿就会像一缕青烟般,被无形的力量拖拽而去,彻底消散。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在铁柱的搀扶下,他开始尝试移动。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却如同移山。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他试图用力,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腿。铁柱和铁石一左一右架住他,将他的大部分体重承担起来。
“起!”铁柱低喝一声。
李老根咬紧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酸、麻、刺、痛,如同亿万根钢针,从他的脚底瞬间刺入,沿着经脉疯狂地向上蔓延,席卷了他的全身。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但他怀抱着女儿的双臂,却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他就这样,在儿子们的搀扶下,抱着“李幺妹”,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火炭上,挪回了屋里。每一步,都像是在用生命丈量着从院子到土炕的距离。
他将女儿轻轻地、轻柔地放在炕上,那动作,仿佛是在安放一件一碰即碎的琉璃。他仔细地拉平女儿身下的褥子,又让招娣取来了家里最厚实、也是唯一一床没有补丁的棉被,小心翼翼地盖在女儿身上,只露出她那张苍白的小脸。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炕沿上。但他没有休息,而是立刻伸出手,握住女儿冰冷的小手,用自己的掌心,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得像砂纸的掌心,紧紧地包裹着她。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那样握着,仿佛要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热量、所有的精气、所有的生命力,都通过这掌心的接触,一点一点地传递过去。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灶房里,招娣默默地生火,将家里仅剩的一点米倒进锅里,煮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米粥的香气弥漫开来,却勾不起任何人的食欲。没有人说话,整个屋子,只剩下“李幺妹”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众人沉重得几乎要停止的心跳。
直到日上三竿,阳光将窗纸上的破洞映照得格外清晰,炕上的“李幺妹”那长长的睫毛,忽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初振。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屋中炸响。
李老根浑身一震,几乎要从炕沿上弹起来。他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的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又过了一会儿,那双紧闭的眼睛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初时,眼神有些涣散和迷茫,仿佛一个迷失在无尽虚空的旅人,找不到归途。好半晌,那涣散的瞳孔才慢慢聚焦,最终,落在了眼前父亲那张憔悴不堪、写满了担忧、恐惧和狂喜的脸上。
“爹……”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如同蚊蚋在耳边嗡鸣,若不仔细听,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哎!爹在!爹在!”李老根连忙应着,声音哽咽,那积攒了一夜的恐惧和压抑,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幺妹,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渴不渴?”
他一连串地问着,显得手足无措,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李幺妹”看着他,虚弱地摇了摇头,嘴角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那么无力,反而牵动了脸上的苍白。“没……没事。就是……没力气。”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炕边,一脸紧张的哥哥姐姐们,看到他们红肿的眼睛和担忧的神情,她轻声道:“让你们……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招娣抹着眼泪,连忙去端一直温在锅里的米粥。
李老根扶着女儿的后背,让她稍微坐起一点,招娣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将温热的米粥喂到她嘴边。“李幺妹”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但喝得很慢,每咽一口,都像是在耗费巨大的力气。几口米粥下肚,她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血色。
李老根看着女儿,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头一夜的问题,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幺妹,昨晚……昨晚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个问题,铁柱、招娣等人也都竖起了耳朵,脸上再次浮现出恐惧和后怕的神情。他们需要知道,他们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恐怖。
“李幺妹”沉默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明晃晃的阳光,似乎那阳光也无法驱散她眼底的一丝阴霾。
“是一个……积年的老鬼。”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事后的疲惫,“它生前是横死的将军,杀戮无数,死后怨气不散,又聚敛了战场上无数亡魂的戾气,成了气候。它盘踞在后山深处的乱葬岗,已经……很久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对抗,“我这些时日超度的亡魂,有些便是从它手下侥幸逃脱的残魂,或是被它奴役的怨灵。我的行为,等于是在抢夺它的‘食粮’,削弱它的力量。所以……它找上门来了。”
众人听得脊背发凉。将军?乱葬岗?聚敛亡魂?这些词汇对他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太过遥远和恐怖,仿佛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可他们却亲身经历了故事的结局。
“那……它还会再来吗?”铁柱忍不住问道,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李幺妹”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它已被我打散形神,彻底湮灭了。但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李老根,眼神里带着一丝歉然,“它只是其中一个。这世间,像它这般,或因怨、或因执、或因各种缘由滞留世间,甚至为祸一方的存在,还有很多。我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难免会……触及它们的领域。”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所有人都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昨天的凶险,并非结束,而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她所做的“渡魂”,并非毫无风险的善举,而是在刀尖上行走,在悬崖边舞蹈,随时可能引来更可怕、更强大的反噬。
李老根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心中剧痛。他张了张嘴,那句“别再做了,我们求个安稳日子吧”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可以不在乎村民的眼光,可以忍受贫穷,但他无法承受失去女儿的风险。可他看着女儿那双虽然疲惫,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他无法理解、却也无法动摇的东西。他知道,阻止她,等于扼杀她的“道”,等于让她比死更痛苦。
最终,他只是用力地握紧了女儿的手,粗糙的大掌包裹着那冰冷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根骨,都传递过去。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地说:“爹……爹知道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只是……只是要小心。爹……爹没用,是个没本事的庄稼汉,帮不上你什么忙,但爹……爹会一直在这里,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
这不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命令或规劝,而是一个凡人,对一个行走在非凡道路上的存在,所能给予的最卑微、却也最坚定的支持。他无法陪她斩妖除魔,却可以为她守好归来的灯火。
“李幺妹”看着父亲,看着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心疼、恐惧,以及那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她冰冷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她反手轻轻握了握父亲粗糙的手指,虽然无力,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谢谢爹。”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炕上那张稚嫩却承载了太多非凡之重的小脸。一种无声的默契,在这一刻,于这对平凡的父女之间,于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悄然达成。凡尘与超脱,恐惧与守护,在这一刻奇异交融,仿佛预示着一条全新的、充满未知与荆棘的道路,已经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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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暗流
“李幺妹”虽然醒了过来,但身体显然受损极重。那夜的斗法,看似短暂,实则是对神魂与元气的巨大消耗。接下来的几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即使醒来,也精神萎靡,连下炕走动都显得困难。那张小脸始终没有恢复血色,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让人看着就心疼。
李老根和招娣等人悉心照料着,将家里最好的食物都留给她。李老根甚至把准备留着换盐的几个鸡蛋,每天都煮一个,碾碎了混在米粥里喂给她。但她的虚弱肉眼可见,恢复得异常缓慢。李老根心中的忧虑如同野草般疯长,他看着女儿的样子,既心疼她承受的痛苦,又担忧她未来的道路。那种面对未知力量的无力感,时时刻刻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夜里常常惊醒,再也睡不着。
与此同时,柳林岭关于李家的传言,在经过那夜短暂的、几乎让半个村子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的恐怖气息波动后,变得更加诡谲和离奇。
那夜虽然短暂,但那股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阴冷、邪恶,以及随后爆发出的、如同烈日坠地般的璀璨金光,都让村民们感受到了灵魂层面的战栗。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几乎让心脏停跳的恐惧是做不了假的。
“听说了吗?前天晚上,李家那边又出事了!”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正在歇脚的汉子压低了声音。
“何止出事!我那晚起夜,差点没吓死!感觉天都要塌了,那股子阴气,跟掉进冰窖里一样!”
“我也感觉到了,浑身发冷,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好像有鬼在掐脖子!我婆娘当场就吓晕了!”
“后来不是有一道金光吗?跟太阳似的,一下子又暖和了。那光,我在屋里都照得亮堂堂的!”
“肯定是龙虎山的天师走了,又来了更厉害的东西!李家那个……怕不是引来了什么大妖魔?天师都镇不住!”
“也可能是……在跟什么东西斗法?你看最后不是金光胜了吗?”
“不管是什么,咱以后可得躲远点!那可是要命的事儿!离得越远越好!”
恐惧在发酵,谣言在升级。李家已经从“邪门”变成了“灾星”的代名词。村民们不仅不敢靠近李家,连从李家附近路过都不敢了,宁愿绕远路多走几里山路。甚至有人开始私下里商议,要不要联合起来,去请更厉害的高人,或者干脆上报官府,说李家妖言惑众,聚众闹鬼,把李家这个“祸根”请出柳林岭。
这些暗流,李家人并非毫无察觉。李老根出去挑水,感受到的是比之前更加明显的躲避和指指点点。曾经还能勉强维持表面客气的邻里关系,如今已彻底冰封。整个柳林岭,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围墙,将李家牢牢地隔绝在外,孤立无援。
这种孤立,让铁柱等年轻人感到愤懑和不平。铁柱有一次在村里挑水,听到几个妇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李家是“不祥之人”,他气得脸都红了,想上前理论,却被李老根一把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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