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宅冷暖,暗涌浮生(1/2)
第一节::深宅囚梦,芳华渐逝
红妆褪去,喜烛燃尽,那场喧嚣的婚礼如同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梦,梦醒之后,苏湘雅便正式跌入了刘家深宅日复一日的现实洪流之中。转眼间,寒来暑往,竟已半年有余。
这半年多的光阴,未曾给新妇湘雅带来丝毫暖意与欢愉,反而像一把无情而缓慢的刻刀,一点一点地削去了她脸上那份与生俱来的、山泉般的清澈与明媚,磨平了她眼底曾熠熠生辉的星光。
如今的她,容颜虽依旧清丽,眉宇间却总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怯怯的愁雾,那份天真烂漫的笑靥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恭顺和沉默。她像一株被移栽到华丽庭园却水土不服的野兰,在无人真正呵护的风雨里,日渐萎靡。
刘家的宅邸,是一座用青砖黛瓦和无数规矩堆砌而成的迷宫。初来乍到时,湘雅也曾带着少女的憧憬与好奇,试图去丈量它的每一寸土地,去理解它的每一道回响。然而,她很快便发现,这宅院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透着冰冷的威严。
清晨,天不亮便要在婆婆的房门外恭立候安,听着里间传来的咳嗽声和丫鬟们轻手轻脚的走动声,她连呼吸都怕惊扰了这份肃穆。婆婆刘夫人是这座宅院里真正的女主人,她的面容总是如同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不见一丝波澜。她对湘雅的要求,不是慈爱,而是“规矩”。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言笑不能露齿,行走不能带风。湘雅从前在家乡山野间奔跑时,那如风般的自由,在这里成了最不可饶恕的轻浮。
她的丈夫刘公子,是她在这座牢笼里唯一的指望,却也是最深的失望。他是个典型的世家子弟,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这份礼貌之下,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厚障壁。他待她,更像是在履行一项责任,而非对待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伴侣。他会在清晨出门前,例行公事地问一句“昨晚可安好”,却从不等她回答便转身离去;他会在深夜归来,带着一身酒气和外面的风尘,倒头便睡,留给她一个沉默而疏离的背影。湘雅曾试图与他分享自己读到的一首好诗,或是窗外新开的一朵花的姿态,换来的总是他心不在焉的点头,或是轻飘飘的一句“妇道人家,理好内务便是”。
渐渐地,湘雅明白了,丈夫的心,不在这宅院,更不在她身上。他的世界在书房的经史子集里,在酒楼茶肆的应酬中,在那些与她无关的广阔天地里。她不过是他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一枚棋子,一个被安置在这座华丽宅院里的、会呼吸的摆设。
最让湘雅感到窒息的,是那无处不在的监视与苛责。府里的下人们,表面上对她恭恭敬敬,口称“少奶奶”,眼神里却藏着审视与挑剔。她绣的花,针脚不够细密;她烹的茶,水温稍欠火候;她赏给丫鬟的布料,颜色过于鲜亮……这些细枝末节,都会通过管家婆子的嘴,一字不落地传到婆婆的耳中。每日晚间的“训话”,成了湘雅最恐惧的时刻。婆婆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持一串佛珠,慢条斯理地将她一日的“过失”娓娓道来,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针,扎在湘雅的心上。她不能辩解,不能哭泣,只能垂下眼帘,低声应道:“是,母亲,儿媳知错了。”那些“错”,在她看来,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但在刘家,却关乎着整个家族的颜面与规矩。她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被反复打磨、力求完美的器物,稍有瑕疵,便要被无情地剔除。
她开始怀念自己的家乡。怀念那座开满野花的小山坡,怀念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怀念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父亲爽朗的笑声。在那里,她可以赤着脚在田埂上奔跑,可以对着山谷大声歌唱,可以因为一只蝴蝶的停留而欣喜半天。那时的她,是自由的,是鲜活的,是天地间最灵动的存在。而如今,她被这高高的院墙困住,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只能望着四角的天空,徒然地思念着远方。她的梳妆台上,依旧摆着从娘家带来的那面小巧的铜镜,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却再也寻不回当初的神采。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与憧憬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空洞与茫然,像两口枯竭的井,映不出任何光亮。
日子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沉闷与压抑中流逝。春去秋来,院里的花开了一季又谢了一季,都未曾能真正走进湘雅的心里。她学会了用沉默来保护自己,用恭顺来换取片刻的安宁。她不再主动说话,不再表达喜悲,甚至不再去望向窗外那片自由的天空。她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埋藏起来,像一株深埋在地下的根茎,在黑暗中独自忍受着孤独与寒冷。她的身体日渐消瘦,脸色也变得苍白,仿佛这刘家深宅的阴冷,已经渗透了她的骨髓,吸走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有时,在夜深人静之时,她会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想起出嫁前母亲含泪的叮嘱:“到了夫家,要万事忍让,谨守本分。”她当时懵懂地点头,以为嫁为人妇,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生活。如今才明白,这“忍让”与“本分”的背后,是要她彻底磨灭掉那个曾经的苏湘雅,将自己锻造成一个符合刘家标准的、没有灵魂的“刘家少奶奶”。喜烛的灰烬早已冰冷,而她的人生,也仿佛随着那场梦的消散,一同陷入了无尽的、看不到尽头的长夜之中。她依然活着,呼吸着,行走着,但那个山泉般清澈、星光般明媚的苏湘雅,或许已经死在了那个喧嚣的婚礼之后,死在了这深宅大院的无声绞杀之下。
第二节:风刀霜剑,寸寸煎熬
刘家的宅子,青砖高墙,庭院深深,对于自小在山野溪畔长大的湘雅而言,不啻于一座雕刻精美的牢笼。这里规矩森严,处处透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晨昏定省,一刻不能延误;行止坐卧,皆有法度讲究。她用惯了粗瓷碗的手,如今要学习端稳细薄的白玉盏;她听惯了山风鸟鸣的耳朵,如今要时刻分辨婆母言语中的喜怒深浅。
她的丈夫刘金宝,性子果然如外界所言,懦弱且毫无主见。新婚之初那点朦胧的好感与羞涩,很快就在日复一日的平淡和母亲的强势干预下消磨殆尽。他对湘雅说不上坏,却也绝谈不上疼爱,更多像是对一件父母安排的必要摆设,客气而疏离。他白日里大多待在铺面上,或是与几个朋友闲逛,晚上回来,常常也无甚话对湘雅讲,要么倒头就睡,要么就是湘雅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洗漱安歇。闺房之中,常常静默得只能听到烛花爆开的噼啪声。湘雅偶尔试图找些话头,问问他铺子里的事,或是分享些自己今日绣的花样,金宝也多是“嗯”、“啊”地应付过去,眼神飘忽,心思显然不在此处。她那颗渴望些许温情慰藉的心,一次次被这种冰冷的沉默冻伤。
而真正的风刀霜剑,并非来自外界的风风雨雨,而是来自于她的婆母——刘夫人。
刘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曾亲身经历过操持家业的艰辛。岁月的磨砺,让她变得精明而刻薄,这种特质早已深深地渗入了她的骨髓之中。当初,她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并不是因为看中了湘雅这个人本身,而是因为湘雅的八字与“旺夫”的命格。在刘夫人的眼中,这些才是婚姻中更为重要的因素。
然而,在内心深处,刘夫人对于苏家的贫寒始终心存一份居高临下的鄙夷。尽管表面上她对湘雅还算客气,但那不过是一种表面的伪装罢了。如今,湘雅已经过了门,成为了刘家的媳妇,刘夫人便觉得自己有了足够的资格和义务去好好地“调教”这个出身低微的媳妇,让她彻底符合刘家所谓“体面”的规矩。
每日清晨,天色未亮,湘雅就必须起身梳洗整齐,第一时间赶到正院堂屋外等候婆母起身。无论春夏秋冬,风雨无阻。刘夫人往往要慢条斯理地洗漱穿戴完毕,才会传她进去问安,期间湘雅只能垂首静立,连稍稍挪动发麻的双脚都不敢。
问安之后,便是冗长而挑剔的“聆训”。这“聆训”二字,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是刘夫人每日为湘雅精心准备的、一场以规矩为名的凌迟。小到昨日餐桌上筷子摆放的角度是否精准地分出一寸的间隔,大到家中祭祀祖先时,香炉里的香灰是否平整如镜,供品的摆放是否严格遵循长幼尊卑的次序,刘夫人总能从这看似完美无瑕的日常中,像最挑剔的工匠审视一件有瑕疵的瓷器般,精准地揪出湘雅的错处。
“筷子!”刘夫人会用她那保养得宜、却总是带着一丝凉意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凝固起来,“昨日晚膳,你为老爷布菜,那双筷子离他碗沿太近,显得逼仄;离得远了,又显得疏离。这其中的分寸,是门学问,不是你那山野里跑惯了的人,凭着一股子傻气就能拿捏的。”
湘雅只能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绞在一起的双手,低声应道:“是,母亲,儿媳记下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生怕稍重一点,就会引来更猛烈的风暴。
然而,她的顺从并不能换来片刻的安宁。刘夫人的话语,时而如冰冷的细针,一针针刺入她的自尊;时而又如滚烫的烙铁,在她本就脆弱的神经上留下灼痛的印记。“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刘夫人端起茶盏,用杯盖缓缓撇去浮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湘雅的心上。它提醒着她,无论她如何努力,她“苏家女儿”的出身,就像一个无法抹去的烙印,让她在这座高门大户中,永远低人一等。
若遇到湘雅犯了更“严重”的错误,比如在安排家宴时,不小心将一位远房亲戚的座次排得稍显靠后,刘夫人的脸色便会瞬间沉下来,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我们刘家的规矩,可不是你苏家那山野做派!既进了这个门,就得给我刻在骨子里!祖宗立下的规矩,一板一眼,一丝一毫都错不得!你这不是失礼,是在动摇我们刘家的根基!”
每到这时,湘雅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她不明白,为何这些繁琐到近乎苛刻的细节,竟能上升到“动摇根基”的高度。她只能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任由那些尖刻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在她的背上,留下看不见的伤痕。
“聆训”的折磨结束后,湘雅便需像影子一样,跟在刘夫人身边,学习打理这深宅大院的家事。这听起来是赋予当家主母的权力,但对湘雅而言,这不过是另一场更为隐秘的考验。管理账目,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复杂的进项出项,她从未接触过,看得眼花缭乱;核对采买,布匹的成色、粮食的成色、茶叶的品级,每一项都有讲究,她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刘夫人的圈套。
刘夫人并非真心实意地教导,她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考官,而湘雅,便是那个永远准备不足的考生。她常常让湘雅立在一边,看着她如何与管家对账,如何与采买的仆妇周旋,如何用三言两语便将一件棘手的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湘雅看得心惊胆战,也学得小心翼翼。她努力地记,努力地看,试图将那些复杂的流程和话语刻在脑子里。
然而,刘夫人的拷问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湘雅,上月库房支出的绸缎,是‘云锦’还是‘蜀锦’?单价几何?用在何处?”刘夫人会突然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湘雅的心猛地一沉,她只记得是上好的绸缎,却未曾分得如此清楚。她支支吾吾,脸上瞬间涨得通红:“母亲,儿媳……儿媳……”
“连这个都记不清,这账目你是怎么核对的?”刘夫人的眉头紧紧蹙起,语气里满是失望与斥责,“我们刘家这么大一份家业,若都交给你这样糊里糊涂的人,迟早要败光!”
训斥过后,湘雅只能默默忍受着周围仆役们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将那份屈辱咽下肚去。
可若是她偶尔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细心,答得妥当呢?比如,刘夫人问她新来的丫鬟春桃是何处人氏,家中尚有何人,她能一字不差地回答出来。这时,刘夫人那审视的目光中,便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那忌惮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紧接着,刘夫人便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布置下更繁难的事务。
“嗯,记性还不错。”她会淡淡地夸奖一句,然后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下个月老太太的寿宴,就由你来操办吧。从宾客名单的拟定,到礼品的采办,再到宴席的安排,每一项都要亲自过手,不得有丝毫差池。这也是一种历练,年轻人,多挑担子,才能快些成长。”
这“历练”二字,在湘雅听来,无异于一道催命符。她深知,这并非信任,而是一种更高级别的打压。刘夫人是在用这座宅院里最繁杂、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来消耗她,让她在无尽的琐碎中疲于奔命,无暇他顾,更不可能威胁到她自己的地位。若她办砸了,便有了新的罪证;若她侥幸办成了,功劳也是刘夫人“教导有方”,而她,只会被贴上“精明”、“能干”的标签,引来更多的猜忌和更重的担子。
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聆训”与“历练”中,湘雅感觉自己像一头被蒙上眼睛的驴,被驱赶着围着磨盘不停地打转。她看不到前路,也找不到出口,耳边只有刘夫人那冰冷的声音和磨盘发出的、单调而沉闷的转动声。她的灵魂,就在这无休止的消耗与打压中,一点点地被碾碎,化作尘埃,消散在这座深宅大院阴冷的空气里。
午膳和晚膳,是另一场无形的刑罚。湘雅必须站在婆母和丈夫身后布菜伺候,他们不动筷,她绝不能先吃。他们要吃什么,眼神一到,她就得立刻准确夹到碗中。饭菜的温度、咸淡,稍有不合刘夫人口味,她不会直接斥责厨子,却会冷着脸对湘雅道:“你既在一旁看着,怎不知提前尝尝?这点事都想不到,日后如何当家?”常常一餐饭下来,湘玉自己只能吃到些残羹冷炙,还要饿着肚子先伺候婆母漱口盥洗。
第三节:人情冷暖,身如浮萍
至于家中那些仆役下人,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跟红顶白。这深宅大院,便是一个浓缩了的世间,权力是唯一的阳光,谁能沐浴其中,谁就能得到簇拥与奉承;谁被阴影笼罩,谁就只能忍受冷漠与欺凌。起初,因着“新奶奶”这层金箔般的身份,以及少爷刘明轩那点如朝露般短暂的新鲜感,苏湘雅的院落里也曾有过短暂的、虚假的恭敬。那些丫鬟婆子们,见面时总是躬身垂首,口称“奶奶安好”,声音甜腻得能掐出蜜来。湘雅天真地以为,这便是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礼数,她甚至会因她们一句恭维而脸红,会因她们一个勤快的动作而心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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