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宅冷暖,暗涌浮生(2/2)

然而,这份脆弱的平衡,如同建在流沙上的楼阁,随着刘夫人那日复一日的严苛与不满,随着少爷刘明轩那日渐稀薄的探望与懦弱的沉默,迅速地崩塌了。下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透了这座宅院里的权力格局。他们窥见,这位新奶奶在主母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窥见少爷对她的话总是敷衍了事,窥见她在这座宅院里,不过是一个光鲜的摆设,一个没有实权的靶子。于是,那点最初因身份而生的恭敬,便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露出了底下冰冷坚硬的礁石——阳奉阴违的怠慢和暗地里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种变化,并非一蹴而就的激烈对抗,而是一种温水煮蛙式的、缓慢而精准的侵蚀。它渗透在湘雅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让她无处可逃,却又抓不住明确的把柄。

湘雅性子温婉,自幼受的教育便是“宽厚待人”,她从未想过要对着下人厉声呵斥。她以为,以诚待人,人必以诚待我。她吩咐下去的事,总是带着商量的口吻,甚至会加上一个“请”字。然而,这份谦和,在仆役们眼中,却成了软弱可欺的信号。她的吩咐,成了一张张可以随意搁置、甚至揉成一团丢弃的废纸。

最寻常的,便是浆洗的衣物。起初,送回来的衣裳虽算不得熨帖如新,至少也是干净清爽的。渐渐地,那衣物便开始变得皱皱巴巴,仿佛刚从一团乱麻中扯出,上面还时常带着一块块皂角未涮干净的、灰白色的污渍,刺眼地附着在素雅的绸缎上。湘雅曾将负责浆洗的婆子叫来,指着那污渍轻声问道:“妈妈,这衣服是不是没涮干净?”那婆子却一脸无辜地拍着大腿:“哎哟我的奶奶,您可冤枉死老婆子了!这府里的水碱重,加上您这衣料金贵,沾上一点就显形。我们几个老婆子,搓得手都起皮了,哪敢不尽心啊!”一番话,倒像是湘雅无理取闹,她只能哑口无言,默默接过那件带着污渍的衣裳,自己拿到房中,用温水一遍又一遍地漂洗。

日常起居的琐碎,更是成了一场无休止的拉锯战。她偶感风寒,想喝一碗热姜汤驱寒,便吩咐贴身丫鬟小蝶去厨房要。小蝶去了半晌,回来说厨房正忙着给老爷备宵夜,让稍等。一等便是一个时辰,湘雅从最初的期盼,等到浑身发冷,再派人去催,厨房才慢悠悠地送来一壶温吞水,姜味寡淡,入口几乎与凉水无异。湘雅捧着那壶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她连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摆摆手,让小蝶端了下去。她知道,即便她此刻闹到刘夫人面前,得到的也只会是“这点小事也值得烦扰”的斥责,以及下人们更深的怨恨。

就连她院里的份例用度,也成了一场无声的攻防战。按照府中规矩,各院每月都有固定的用度,从炭火、蜡烛到茶叶、点心,一应俱全。然而,送到湘雅院里的东西,却总是缺斤少两,或是以次充好。本应是新采的明前龙井,送来的却是去年陈茶,泡开来毫无香气,只剩一股陈腐的涩味;应季的精细点心,送到她手上时,往往已是别人挑剩的、边缘干硬的残次品;就连冬天取暖的银丝炭,也总是掺着许多无法充分燃烧的劣质炭,燃起来烟雾缭绕,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湘雅曾试图与管事婆子理论,那婆子却一脸为难地诉苦:“奶奶,您是不知道,如今府里开销大,老爷和太太那边用度紧,我们这些底下人办事也是难啊。您院里的份例,我们已经尽力保证了,实在是……”言下之意,便是她该知足,不该再挑剔。湘雅看着她那张写满“委屈”的脸,心中一片凄然。她明白,这并非府里真的缺了这点东西,而是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已经不配拥有这些“优待”了。她的份例,成了可以被随意克扣、挪用的肥肉,而她,却连发声抗议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细碎的、日复一日的刁难,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蚂蚁,在一点点啃噬着她的尊严和希望。她不再期待衣物能平整如新,不再奢望能喝上一口热水,甚至不再去点那些精致的点心。她开始学着沉默,学着忍耐,学着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咽进肚子里。她不再与仆役们争辩,因为每一次争辩,换来的都是更深的羞辱和更恶劣的对待。她开始自己动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自己整理床铺,自己擦拭桌椅,甚至在夜深人静时,自己悄悄去小厨房,为自己温一碗热汤。

她的世界,被压缩到了这间小小的、清冷的卧房里。窗外是深宅大院,窗内是四面楚歌。那些仆役们脸上的恭敬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然的、不加掩饰的冷漠。她们在她面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一丝轻蔑的嘲弄,仿佛在观赏一个失去了所有爪牙、任人摆布的可怜虫。

湘雅知道,她们在鄙夷她的出身,鄙夷她的软弱,鄙夷她在这座宅院里一无所有的处境。她曾经是山野间自由生长的兰草,有清风明月为伴,有清澈溪流为邻。而如今,她被移植到这冰冷的、充满算计的华丽盆景中,土壤是贫瘠的,空气是污浊的,阳光更是吝啬得从不肯施舍。她正在这片不属于她的土地上,迅速地枯萎。那份与生俱来的温婉,在这无情的现实面前,已经不再是美德,而是将她推向深渊的催命符。

她偶尔忍不住向金宝提起一两句,金宝却只皱皱眉,道:“下人们做事难免有疏漏,你多管教便是,何必为这些小事烦心?”说罢便躲开了。他从不曾为了她去训诫哪怕一个偷懒的婆子。

最让湘雅难堪的是那些资历老些的嬷嬷。她们仗着在刘家伺候多年,甚至带大过金宝,时常对湘雅摆出“教导”的姿态,话里话外透着轻视。

一日,湘雅想为金宝绣个新扇套,去库房寻些好线料。管库房的张嬷嬷翘着腿坐在门口嗑瓜子,眼皮也不抬一下:“奶奶要什么线?” 湘雅细声说了。 张嬷嬷嗤笑一声:“哎哟,奶奶,那可是上好的苏绣线,老爷特意从外边带回来给夫人绣屏风用的。您这手艺…怕是还用不着那么好的线吧?寻常棉线练练手就得了,糟蹋了东西,老婆子我可担待不起。” 湘雅顿时涨红了脸,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句话也驳斥不出,最终黯然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张嬷嬷与其他丫鬟压低却清晰的嗤笑声:“真当自己飞上枝头了?山鸡就是山鸡…” 这样的屈辱,几乎充斥着她的日常。她在这个家里,仿佛一个多余的存在,一个被所有人审视、挑剔、却无人真正关心的外人。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脚步轻盈,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一点行差踏错,又招来无尽的责难和白眼。每一个夜晚,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间依旧冰冷华丽的卧房,望着镜中那个眉目间写满愁郁、眼神空洞的陌生女子,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孤独。她无比思念栖凤坳那个虽然贫寒却充满温情的小屋,思念溪水的潺潺声,思念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父亲沉默却关切的眼神。然而,那“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声,却再也传不到这深宅高墙之内。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湘雅在伺候刘夫人用冰镇酸梅汤时,突然一阵莫名的恶心眩晕袭来,她眼前一黑,手一软,精致的白瓷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开来,汤汁溅了刘夫人裙角一身。

刘夫人当即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桌子:“作死的东西!连个碗都端不稳了吗?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湘雅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连忙跪下:“母亲息怒,我…我不是故意的…”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更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忍不住干呕起来。

刘夫人原本盛怒的表情瞬间凝固,她到底是经历过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光芒。她死死盯着跪在地上呕吐不止、脸色难看的湘雅,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竟罕见地没有立刻继续发作。她阴沉着脸,厉声对旁边的丫鬟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李郎中!顺便把地上收拾干净!”

郎中很快请来了,隔着手帕细细诊脉之后,抚着胡须,对神色紧张的刘夫人和刘老爷(闻讯赶来)拱手笑道:“恭喜老爷,恭喜夫人!少奶奶这是喜脉!依脉象看,已近两月,胎气虽略有浮动,但并无大碍,好生静养便是。”

“喜脉?”刘老爷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好好好!天佑我刘家!金宝要有后了!” 刘夫人的脸色在瞬间经历了从惊愕、审视到一种复杂算计的急剧变化,最终也堆起了看似欣喜的笑容:“果真?哎呀!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她亲自上前,一改往日的冷厉,伸手将还在发懵的湘雅扶起,“快起来快起来,我的儿,如今你可是双身子的人,金贵着呢,可跪不得!刚才没吓着吧?都是母亲不好,不知你有孕在身。”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虚假得让湘雅浑身不自在。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竟然有了一个孩子?她和金宝的孩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茫然、恐惧和一丝微弱希冀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

消息迅速传开,刘家上下顿时一片“喜庆”。刘老爷高兴,赏了下人三个月月钱。刘金宝得知自己要当爹了,也对湘雅露出了难得的、带着些新奇的笑容,破天荒地关心了她几句饮食。

然而,这表面的“重视”和“关怀”,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仅仅激起了一层浅浅的涟漪,很快便恢复了原状,甚至,水下暗流更加汹涌。

刘夫人以“安胎”为名,收回了湘雅手中那点微末的管理权,美其名曰“让她好好静养”,实则彻底将她架空。同时,她派了自己身边最信任却也最严苛的周嬷嬷过来“伺候”湘雅。

这周嬷嬷是个寡妇,面相严肃,眼神犀利,手段更是厉害。她名义上是来照顾有孕的奶奶,实则是刘夫人安插的眼线和督工。她严格按照刘夫人的指示,“照料”湘雅的起居饮食。

湘雅的饮食被严格控制起来,每日吃什么、吃多少,皆有定例,美其名曰“对胎儿好”,实则许多湘雅平素爱吃的、或是想吃的东西,都被周嬷嬷以“性寒”、“油腻”、“不雅正”等理由驳了回去。端上来的永远是那些清淡寡味、却据说“补气安胎”的汤羹。若湘雅多吃一口,周嬷嬷便会冷冰冰地提醒:“奶奶,夫人吩咐了,孕期滋补太过,胎儿过大,生产时怕是艰难。”若她少吃一口,周嬷嬷又会道:“奶奶,您不为自个儿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小少爷想想,这般吃食,怎够营养?”

湘玉的行动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出院门必须向周嬷嬷请示,并由她指派丫鬟跟着,说是保护,实为监视。她想回娘家看看病重的母亲(苏秦氏听闻女儿有孕,病情似有反复),却被刘夫人以“胎气未稳,不宜车马劳顿”为由一口回绝,连派人去送些东西都诸多限制。

最让她难受的是,孕期的不适反应开始逐渐显现。她时常恶心呕吐,食欲不振,浑身乏力,情绪也变得低落敏感。她多么渴望一点真正的关心和温暖,哪怕只是一句温言软语。

然而,丈夫金宝来看她的次数并未增多多少。新鲜劲过去后,他似乎觉得湘雅有母亲和嬷嬷照顾便万事大吉,依旧常常晚归,偶尔过来,也只是例行公事般问几句“今日感觉如何”,便坐在一旁发呆,或是很快又被朋友叫出去。湘雅想和他说说身体的难受、心里的惶惑,他却总是心不在焉地打断:“有母亲和嬷嬷在,你听她们的便是,她们有经验。” 然后便寻借口离开,留下湘雅对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默默垂泪。

而下人们的嘴脸,在经过最初的短暂收敛后,变得更加变本加厉。他们见夫人虽表面重视,实则控制更严,少爷又不闻不问,周嬷嬷更是明显不把这位奶奶放在眼里,那点可怜的恭敬便彻底消失了。

“哟,奶奶今日又吐了?真是金贵的身子。”厨房送饭的婆子将食盒往桌上一墩,汤汁都洒出来些,“快趁热吃了吧,周嬷嬷盯着呢,剩下了老婆子我可不好交代。” 打扫庭院的小丫鬟故意在她窗下大声说笑:“…真当怀了龙种呢?摆什么主子款儿,连个线头都要人去找…” 她夜里睡得不安,想叫丫鬟倒杯水,喊了半晌才有人慢吞吞地进来,脸色不耐地将水杯重重放在床头,水花四溅:“奶奶,您能不能消停会儿,这大半夜的,明儿还得早起干活呢。”

有一次,湘雅孕中格外想吃一口酸梅,那是她母亲怀她时最爱吃的东西。她实在忍不住,偷偷塞了几个铜钱给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小丫鬟,求她悄悄去外面买一小包回来。小丫鬟去了半晌,回来时却空着手,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后来湘雅才从周嬷嬷冰冷的训斥中得知,那小丫鬟转头就把她告发了。周嬷嬷指着她的鼻子,语气刻薄至极:“奶奶!您也是要当娘的人了,怎还如此不知轻重?外面那些腌臜东西,是能随便乱吃的吗?吃坏了肚子,伤及刘家血脉,这责任谁担待得起?您自己不顾体面,也别带累我们这些下人挨夫人的骂!”

湘雅浑身冰凉,不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是为这无所不在的监视、轻蔑和毫不掩饰的羞辱。她连一点点卑微的渴望和自主的权利都没有。她在这个家里,仿佛不是一个孕育着子嗣的女主人,只是一个被严格看管起来的、孕育工具的容器。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体愈发沉重,心情却愈发沉郁。她常常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四四方方的天空,一坐就是大半天。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苍白而缺乏血色的脸上,却照不进她那双日益空洞绝望的眼睛。她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腹,感受着里面小生命偶尔的胎动,那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联系和微弱慰藉。可同时,无边的恐惧也攫住了她:孩子生下后,会改变这一切吗?如果生下的是女儿,又会怎样?这个孩子,将来会认得她这个卑微无用的母亲吗?还是只会认那个威严的祖母?

她就像狂风暴雨中一株柔弱的蒲草,被迫承受着一切,无人可依,无处可逃。昔日的山野清风、溪畔暖阳,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前尘旧梦。深宅岁月,漫长而冰冷,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曾经鲜活的灵魂,只留下一具日渐沉重、承载着无数苦楚和屈辱的躯壳。

秋意渐深,枯黄的落叶被风卷着,打在冰冷的窗格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湘雅倚在榻上,周嬷嬷刚端来的安胎药搁在床边小几上,已经微凉,深褐色的药汁映不出丝毫光亮。她怔怔地看着,迟迟没有去端。她知道,这药再苦,也苦不过她心里的滋味。这半年来点点滴滴的折磨,已深深刻入她的骨血,成为她毕生难以忘却的痛楚记忆。而前路,依旧茫茫,看不到尽头。…

(女鬼湘雅从刘府飞出,未来她又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奇女子呢?想追剧请大家期待我的更新编辑。未完待续)

【感谢大家送的礼物,感谢催更,现在流量不好,全靠大家的喜欢,让我有动力写下去,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