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遗香引路归(2/2)
奶奶站在堂屋中央,脸色惨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指着靠墙的那张老旧的八仙桌。
暗红色的桌面上,昏黄的晨光中,赫然呈现着几行墨迹!
那墨色新润,尚未干透,泛着幽光。字迹是一种极其古拙、瘦硬的隶书,工工整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之气——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
一首送别诗。
墨迹在最后一句末尾微微顿住,拖出一条极细的墨丝,仿佛写字的人在此停笔,沉吟不语。
空气里,那股冷香顽固地残留着。
奶奶猛地转过身,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林夕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伞!是不是那把伞?!你跟我说实话!那伞到底哪来的?!”
林夕看着那墨字,看着奶奶惊恐欲绝的脸,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腿一软,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断断续续说出了石桥捡伞的经过。
奶奶听完,身子晃了晃,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喃喃道:“讨债的……是讨债的找上门了……那是‘送魂伞’啊……收了伞,就是应了约……它要送你走了……”
老人猛地推开林夕,疯了一样冲进里屋,从箱底翻出几沓粗糙的黄纸钱,又找出几炷颜色陈旧的线香,冲到院子里,不顾还在飘落的雨丝,噗通一声跪在湿冷的泥地里,点燃纸钱和香,一边磕头一边哭喊,语无伦次:
“大人有大量……孩子小……不懂事……冲撞了您……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孙子……我们给您烧纸……给您念经……求求您……求求您了……”
纸钱在潮湿的空气里燃烧得很慢,冒出浓白的烟,扭曲着上升,散发出呛人的气味。香火头明灭不定。
林夕瘫坐在堂屋门口,看着奶奶佝偻的背影在雨和烟灰中颤抖,看着桌上那几行冰冷的墨字,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奶奶的哀求声和哭泣声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微弱,无助。
当夜,奶奶发起了高烧,胡话不断,反复念叨着“伞”、“走开”、“别碰我孙子”。
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急火攻心,又受了风寒,开了药,让好生养着。
林夕守在奶奶床前,愧疚和恐惧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他一夜未眠。
天快亮时,奶奶的烧似乎退了一点,昏昏沉沉地睡去。林夕实在撑不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
他又做梦了。
这次梦格外清晰。
还是在石桥,雨大得惊人,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桥那头,那个穿着深色长衫的高瘦人影变得清晰了些,依然看不清面容,但能看见他手里撑着的,正是一把墨绿色的油纸伞。
那人影朝他招了招手。
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向着桥的另一端,镇子外的方向走去。
像是在引路。
林夕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跟着那墨绿色的伞影,一步步往前走。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桥下的河水奔腾咆哮。
就在他要走下石桥的那一刻,
他猛地惊醒!
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淋漓。
窗外,天光微亮,雨声渐歇。
他喘着气,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床底——
那把红纸伞,不见了。
林夕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他。他连滚带爬地冲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向奶奶的房间。
“奶奶!伞不见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
被子掀开一半,床上没人。
“奶奶?”林夕的声音开始发颤,他冲出堂屋,院子里也没有。
一种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发疯似的冲出家门,朝着镇口石桥的方向狂奔。
清晨的小镇还在沉睡,青石板路湿滑,寂静无声。
他跑得肺都要炸开,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远远地,他看见了石桥。
桥上,空空如也。
只有桥栏杆上,湿漉漉地挂着几滴未干的水珠。
林夕的脚步慢了下来,一步一步挪上石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他扶着冰凉的桥栏杆,大口喘着气,目光绝望地扫视着四周。
没有人。
没有奶奶。
也没有伞。
河水在桥下呜咽着流淌。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段曾经三次倚放过红纸伞的桥栏杆上。
那里,似乎比别处更干净一些。
栏杆下的青石桥面上,放着一小堆东西。
林夕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像是走向刑场。
那是奶奶昨晚烧剩的几炷颜色陈旧的线香,湿漉漉地堆在那里,香头黑黢黢的。
旁边,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双奶奶平时穿的黑布鞋。鞋底干干净净,像是仔细擦过,一点泥泞都不沾。
而最让林夕浑身血液冻住的,是那双布鞋旁边,用香灰工工整整写着的几个字。那字迹瘦硬古拙,和昨夜桌上墨迹一模一样,在湿漉漉的桥面上依然清晰可辨——
“人,我送走了。” “伞,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