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谁在替死人说话(2/2)

她的动作彻底顿住了,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件未缝完的军装,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过了很久,久到田小满以为她不会再开口,她才默默地站起身,弯腰从床底拖出一只沉重的樟木箱。

箱子打开,一股樟脑和旧时光的味道散发出来。

她从一堆旧衣物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长衫。

长衫是全新的,但样式很老,而且明显没有完工,领口和袖口都还留着毛边。

“我妈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箱子。她跟我说,这件衣裳她做了好几年,一直没做完。”林招娣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颤抖,“她说,要是有一天,有人来找这件衣裳,就把它交出去。她说……‘那是我该穿,却没能穿上的寿衣’。”

田小满捧着那件沉甸甸的“寿衣”,走在回祠堂的路上,心情比来时更加复杂。

这件衣服,是林秀兰留给自己的遗物,也是留给未来的信物。

她没能穿着它入土,是因为她坚信,终有一天,会有人来为她“收殓”被遗忘的真相。

刚走到街口,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赵德海,老人一脸凝重,呼吸急促。

“小满,出事了!”他将一块尚带着湿泥的拓片塞到田小满手里,“井庙那口老井,昨晚水位退了下去,露出了底下三层石阶。每层台阶上,都刻着一个字!”

田小满展开拓片,湿泥上印着三个歪歪斜斜、却力道千钧的大字:勿、忘、我。

她一眼就看出,这三个字笔迹完全不同,一笔一划都像是用石头或铁器,一下一下凿出来的。

她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一个人刻的。

这是当年那些被强制沉默的守夜人家属,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趁着没人,偷偷来到井边,一个接一个,用最原始的方式,刻下了他们共同的遗愿。

井水曾淹没这一切,如今大水退去,真相重见天日。

“百姓家里的名录……”田小满喃喃自语,她猛地抬头,转身朝吴家渡口的方向跑去。

渡口,吴阿婆正在烧第三只纸船。

火光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神情肃穆。

“阿婆!”田小满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问,“‘百姓家里的名录’,到底藏在哪里?”

吴阿婆没有看她,只是将那只燃烧的纸船轻轻推入水中,看着它顺流而下,化为灰烬。

“傻孩子,”她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河底传来,“名录不在纸上,也不在石头上。它在针线里,在饭桌上,在孩子们睡前听的那些‘吓人的老故事’里。谁家的女儿出嫁前要多绣一只白鸽,谁家的男丁上坟时要多敬一碗酒,谁家的孩子从小就被告诫不许去西山……这些口口相传的规矩、禁忌、故事,才是真正的名录。”

老妇人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火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谁替那些死人说话,谁就是名录本身。”

田小满如遭雷击,怔立在原地。

夜深了,她回到祠堂。

供桌上,那尊无名神像静默地注视着她。

她没有再去看那份从孙万财手里得来的“真言”,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林秀兰那件未完工的白布寿衣平铺在桌上。

衣衫洁白,像一片未曾落笔的雪地。

她点燃一支白蜡,烛光摇曳。

然后,她取出陈青山誊抄的那份遗言抄本,翻开,研好墨,提起笔。

她要做的,不再是去验证一份名单的真伪,而是将这些被遗忘的、完整的遗言,重新赋予生命。

她一笔一划,极其虔诚地抄写着。

“一号守夜人,王大海说:告诉俺娘,麦子熟了,俺就回去了。”

“二号守夜人,李建军说:我的抚恤金,都给我媳妇,让她改嫁,别守着我。”

当她写到第七位,笔尖落在“林秀兰”三个字上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气,蘸饱了墨,写下那句从陈青山抄本上看来的遗言:“七号守夜人,林秀兰说:我不是逃兵,我只是想回家,看我女儿穿上嫁衣。”

就在“衣”字的最后一捺落下时,奇迹发生了。

那件平铺在桌上的白布寿衣,领口处竟无风自动,微微拂起。

烛光下,一行细密整齐的针脚,在洁白的布料上缓缓浮现,像是水墨在宣纸上洇开。

那不是花纹,而是一行行娟秀的文字,竟是用白线绣在了白布上,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田小满凑过去,借着烛光辨认。

那上面绣着的,正是林秀兰完整的遗言,一字不差。

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些凸起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几十年前,一位母亲在油灯下,一边思念女儿,一边将自己最后的嘱托,一针一线地缝进为自己准备的寿衣里。

那冰冷的布料,此刻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衣衫上,洇开一圈圈浅色的水痕。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祠堂外寂静的夜色中,隐隐约约传来孩童背诵课文般的童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一号守夜人,王大海,想回家,看麦田……”

“七号守夜人,林秀兰,不是兵,想女儿……”

田小满霍然抬头。

她知道,有人开始说了。

吴阿婆说得对,当人们开始诉说,名录便由千万双手共同写下。

她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件绣着遗言的寿衣上。

这不仅仅是一件遗物,它是林秀兰留下的铁证,是她身为“守夜人”的身份证明,也是她对女儿最深沉的告白。

林招娣必须知道这一切。

她有权知道,她的母亲不是病死的,而是一位英雄。

她更有权决定,是否要让这份迟到了几十年的荣光,公之于众。

田小满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望向祠堂外西街的方向。

夜色深沉,但她的前路,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