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夏夜震颤(1/2)

记忆是有气味的,也是有纹理和重量的。它让我不自觉的回想到2005年那个闷热得如同巨大蒸笼的七月夏夜,我的记忆首先被一种混合的气味占据:午夜里骤然惊醒时,枕席间残留的汗味与驱蚊花露水清凉刺鼻的对比;仓促跑下楼时,楼道里多年积攒的灰尘被纷乱脚步扬起带来的陈旧气息;以及,最终弥漫在整个露天环境里的、浓郁而诱人的烧烤油烟和炭火气息,混合着夏夜空气本身固有的、草木蒸腾的土腥味。这气味链条的终端,指向的并非单纯的灾难恐慌,而是一幅交织着本能恐惧、理性计算、历史阴影和顽强生命力的、复杂而又无比真实的市井浮世绘。

那一年的夏天,油城的热,是那种黏稠得化不开的、无处可逃的闷热。蝉鸣从清晨声嘶力竭地持续到夜幕深沉,声音沙哑却不肯停歇,更添烦躁。路边的杨树、柳树,叶子都耷拉着,在暮色中纹丝不动,像被无形的手钉死在了凝固的、滚烫的空气里。夜晚也提供不了多少慰藉,即使把家里的窗户开到最大,吹进来的风也是温吞吞的,带着柏油马路被烈日曝晒一整天后散发出的、令人眩晕的余热,以及远处工厂隐约传来的、永不间断的低沉轰鸣。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在闷热中冲了个凉,感觉身上的水珠瞬间就被体温和空气共同蒸干,快10点多才无可奈何地躺下。老旧的电风扇在床头固执地摇着头,发出有节奏的、催眠般的嗡嗡声,搅动的却依旧是热浪。我就在这混沌的声浪与热浪中,意识渐渐模糊,滑向浅眠。

变故,在毫无征兆的深夜11点左右,骤然降临。

就在我意识模糊、将睡未睡之际,一阵沉闷的、有节奏的“咚咚”声,伴随着床体的轻微晃动,把我从浅眠中拽了出来。我第一反应是烦躁,心里嘟囔着:“这么晚了,谁家孩子不睡觉,这么大动静,还踹墙?” 我翻了个身,想把头埋进枕头,忽略这讨厌的干扰。

然而,那“咚咚”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急促、剧烈,连带着整个房间都开始明显地摇晃起来,桌上的水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就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内,我混沌的大脑还没完全理清状况,就听见隔壁父母卧室传来母亲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呼:“地震了!” 这一声呼喊,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我残存的侥幸和迷茫。我听见父亲沉稳却异常急促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响:“快起来!到门口去!快!” 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紧迫感。

我像被弹簧弹起一样从床上蹦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仿佛要破膛而出。手脚有些发软,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肌肉动作。冲出卧室时,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我瞥见父亲的身影正敏捷地闪进厨房,紧接着传来水流开到最大的哗哗声。母亲已经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客厅,脸色煞白,头发凌乱,一边慌乱地喊着我的名字,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摸门锁。就在这短暂的、充满了恐慌和混乱的几十秒里,父亲已经从厨房出来,手里稳稳地提着家里那两个最大的、印着红色“囍”字的铝制大水瓶,沉甸甸的,——显然是刚刚以最快速度灌满了水。“快走!”他低喝一声,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母亲猛地拉开门,我们一家三口,几乎是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流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昏暗、嘈杂、充满了恐惧尖叫和纷乱脚步的楼道。

跑到楼下的空地上,双腿还有些发软,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定睛一看,这里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几乎整栋楼,不,是整个小区的居民都像被从巢穴里惊扰的蚂蚁一样,涌到了这片相对开阔的地带。男女老少,形态各异,构成了灾难突降时的众生相:有穿着睡衣、头发蓬乱、互相搀扶的中年夫妇,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有年轻母亲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孩子被吓得不轻,哇哇大哭,母亲一边轻拍安抚,一边自己也在瑟瑟发抖;有只穿着背心裤衩、光着脚丫的半大孩子,茫然地站在父母身边,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有几个光着膀子、只穿着短裤的年轻小伙,脸上混杂着未褪的惊恐和一丝莫名的、刺激性的兴奋;更多的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儿女搀扶着,步履蹒跚,他们的脸上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触动了某根痛苦记忆神经的凝重与忧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以及一种因共同经历突发事件而产生的、微妙的集体认同感。许多人都在大声地打着电话,向远方的亲人报平安,或焦急地试图获取更多信息;邻居们互相高声询问着刚才的感受,声音嘈杂,却奇异地驱散了几分独处时的无助和恐惧。

“刚才晃得真厉害!我感觉整个楼都在扭!”一个中年男人心有余悸地比划着。

“是啊!我正上厕所呢,差点没站稳!”另一个声音附和道,带着点尴尬的后怕。

“是不是唐山那边又震了?听说那年也是夏天,也是晚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唐山”。

这两个字,像一块骤然投入滚烫油锅的冰,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让周围嘈杂的声音都为之一滞。尤其是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这两个字仿佛拥有某种可怕的魔力,能轻易穿透近三十年的时光屏障,将1976年那场吞噬了数十万生命的巨大灾难的恐怖阴影,直接投射到此时此刻。他们的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霾,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源自历史深处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恐惧。空气中顿时增添了几分凝重和令人窒息的不安。那个夏天的惨痛记忆,如同一个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在此刻被狠狠地揭开。

然而,与恐慌并行的,是信息时代初期的、试图用理性安抚本能的需求。就在人群躁动不安、各种猜测和恐慌情绪开始蔓延的时候,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开始通过手机(那时还是诺基亚、摩托罗拉的天下)接收着来自外界的碎片化信息。

“喂?怎么样几级?哪儿震的?”有人对着手机大声喊叫。

“网上说了!是xx县那边!离咱们这儿六十多公里!”一个年轻小伙举着手机,大声宣布着他刚从朋友们哪得来的消息。

“多少级?快问问多少级!”旁边的人急切地追问。

“5级!震级5级!”另一个声音传来,似乎是从短信或收音机里获得的确切信息。

“5级,六十多公里外。”

这两个关键数字,像一剂效力复杂的镇静剂,注入了恐慌的人群。一方面,它带来了显而易见的缓解:不是发生在本地,不是毁灭性的高震级。许多人,包括我父母,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刚才那种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极致恐惧,开始逐渐消退。理性的判断重新占据上风:根据常识,这个距离和震级,意味着本地的破坏力有限,主体结构安全的楼房,危险系数大大降低。

“哦,六十多公里外啊,那还好,那还好……”有人拍着胸口,自我安慰道。

“5级,不算太大,幸亏不是在这儿。”母亲也低声对父亲说,脸色缓和了不少。

但另一方面,这种缓解是有限的,是不彻底的。一种更深层、更难以驱散的担忧,像幽灵一样盘旋在心头,尤其是在那些对唐山大地震有记忆或耳闻的人们中间。那就是对余震的恐惧,以及一个更可怕的、虽然概率极小却无法完全排除的念头:这会不会只是一次更大的地震的前兆?

1976年的惨痛教训太深刻了。许多人都知道,唐山大地震前,也有过一些小的震动,但并未引起足够重视。这种“狼来了”的集体记忆,使得人们在面对任何地震时,都无法真正做到完全安心。谁知道这次5级地震之后,会不会紧跟着一场更剧烈的、真正具有毁灭性的震动呢?大自然的心思,谁能猜得透?这种不确定性,这种将自身安危寄托于概率和未知的无奈感,成为一种持续的低压,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因此,尽管得知了震中信息和震级,大部分人依然不敢立刻返回家中。担心楼房有结构隐患或可能发生的余震,是人们共同的顾虑。于是,一种奇特的“露天社区”形成了。人们索性就在广场、马路牙子、甚至小区的绿化带旁席地而坐,或蹲或站,将这场意外的灾难,权当是一次被迫的、大规模的乘凉夜话。夏夜依旧闷热,长时间的聚集和紧张情绪的消耗,让人口干舌燥,加之惊吓过后,一种虚脱感袭来,最原始的生理需求——饥饿感,也趁机冒了出来。

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在这儿干靠着也不是事儿,走,弄点吃的去!”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广泛的响应。离小区不远,就有一条着名的夜市烧烤街,那里有足以对抗深夜空虚的烟火气。于是,神奇而又充满生活韧性的一幕发生了:一支由睡衣军团、拖鞋大队组成的、形态各异的队伍,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重新燃起的食欲,浩浩荡荡又带着几分无奈的滑稽感,向着远处烟火升腾、人声鼎沸的方向进发。我也裹挟在这股人流中,胃里的空虚感确实需要实实在在的食物来填补。父母选择留在广场,和相熟的老邻居们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也更能获取一些来自他们圈子的信息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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