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时光过客(2/2)
她寻找哥哥的方式,也随之改变。她不再仅仅依赖于僧道秘术,开始更加系统地搜集、研究各地的地方志、野史笔记,尤其是那些记载奇闻异事、涉及“宿慧”(指生而具有前世记忆)儿童的案例。她希望从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找到一丝关于哥哥转世的蛛丝马迹。
她甚至利用修复古籍的便利,偷偷查阅一些被官府列为禁书的巫术图谱、招魂仪式。那些诡异扭曲的符号和血腥的仪式描述,让她不寒而栗,但为了那一线希望,她强迫自己看下去,记下来。
然而,收获甚微。所谓的“宿慧”孩童,大多语焉不详,或被认为是癔症。那些招魂仪式,看起来更像是愚昧的迷信,毫无效果可言。
孤独,在这种繁华的映衬下,愈发蚀骨。
她不敢与任何人深交。那些与她论诗谈文的文人,若知道他们面前的“妙手先生”是个活了数百年的“怪物”,会是何等惊骇?那些对她暗生情愫的女子,若知道她心早已随哥哥死在千年前的雪原,又会是何等失望?
她就像汴河上的一片浮萍,随着时代的洪流起伏,却永远无法扎根。
一天,她听说大相国寺来了位西域番僧,据说有沟通幽冥之能。她犹豫再三,还是在一个黄昏去了。番僧容貌奇异,言语不通,通过翻译说,需要至亲之人的血脉为引,方可探知亡魂去向。
游佳萤摸着怀中那枚冰冷的玉佩,最终沉默地离开了。至亲血脉?她与哥哥,除了这枚玉佩和那些冰冷的记忆,还有什么能证明彼此的联系?她的血,经历了青铜门的异变,还能算是至亲之血吗?
希望,再次变得渺茫。
明末清初,江南某镇。
战乱的烽火尚未完全波及这片相对富庶的土地,但空气中已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此时的游佳萤,是一家小书铺的老板娘。铺子不大,藏在青石板巷的深处,主要经营些杂书、话本,也兼带替人写信、抄录文书。
她看上去依旧是二十左右的模样,只是气质更加内敛,眼神深处是历经数百年风雨也冲刷不掉的疲惫与沧桑。为了掩饰容貌,她刻意穿着颜色暗沉、款式老气的衣裙,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对外称丈夫早亡,独自经营小店维生。
时代的动荡,她已经历过太多。王朝更迭,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她看着熟悉的街道被战火摧毁,又看着新的房屋在废墟上建起;看着曾经鲜活的面孔在饥荒和瘟疫中消逝,又看着新的生命降生、成长。她像一个坐在河边的看客,看着历史的浪花奔涌向前,拍碎无数尘埃,而她,只是那块被冲刷得越来越光滑、也越来越冰冷的石头。
寻找哥哥,几乎成了她活下去的一种本能,一种习惯。她不再期望立刻找到,而是将其化为一种漫长的、近乎绝望的守候。她依旧关注着各种奇闻异事,也通过书铺的渠道,收集各地流传的民歌、童谣,尤其是那些听起来不像当世所作、带着古意的词句——她总幻想着,或许哥哥转世后,会在不经意间,哼出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旋律。
她还开始有意识地记录。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将她经历过的时代、遇到过的人、听闻过的传说,尤其是所有可能与轮回、灵魂相关的信息,一点点记录下来。这些笔记,是她对抗遗忘、对抗无尽时间的精神堡垒,也是她留给未来那个可能找到哥哥的自己的……线索。
清兵入关的消息传来,小镇也开始人心惶惶。书铺的生意愈发清淡。游佳萤坐在柜台后,就着昏暗的油灯,翻阅着一本刚从收破烂的老汉那里淘来的、残缺不全的笔记小说,上面记载了一个唐代书生梦入地府、查探友人转生何处的故事,荒诞不经,她却看得无比认真。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偶尔传来的、马蹄踏过青石板的清脆声响,属于一个新的时代。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被雨丝模糊的街景,眼神空洞。
数百年了。
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学会了一种又一种技能,更换了一个又一个身份。她从懵懂惊恐的少女,变成了如今这个看似沉稳、实则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的女子。
她拥有了近乎无限的时间,却失去了所有的时间意义。
她像一个被诅咒的时光过客,永远在路上,永远在寻找,永远在失去。
而那条通往哥哥的路,依旧隐藏在浓雾深处,看不到尽头。
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尘埃,却洗不净她心底那沉淀了数百年的孤寂与哀伤。
她低下头,继续翻阅那本笔记,仿佛那粗糙的纸张和荒诞的故事里,藏着拯救她脱离这永恒孤旅的唯一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