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时光过客(1/2)
开元二十年的洛阳,牡丹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富足与奢华的气息,仿佛整个时代的精气神都凝结在这座神都的飞檐斗拱与车水马龙之中。
一间颇有名气的绣坊内,一位被称为“萤师傅”的女教习正在指点几位官家小姐学习一种失传已久的蹙金绣法。她看上去约莫二十许人,眉目清雅,气质沉静如水,一双手白皙纤长,引针走线时,带着一种超越了年龄的沉稳与精准。
只有坊主知道,这位“萤师傅”在她母亲经营这间绣坊时就已经在此,容貌似乎从未变过。坊主也曾暗自心惊,但“萤师傅”手艺卓绝,性情寡淡,从不惹是非,加之偶尔献上的、一些早已失传的古老绣样和配色技法,总能引来贵人们的追捧,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洛阳城里,奇人异士众多,只要有利可图,谁又管她到底活了多久?
游佳萤(她已很久没有用这个名字了,此刻她是“阿萤”,或者“萤师傅”)熟练地演示着针法,口中讲解着要点,声音平和,听不出波澜。她的官话带着一丝无可挑剔的洛阳正音,偶尔夹杂几句吴侬软语或关中方言,都是为了迎合不同出身的小姐们。
数十年过去了。具体是多少年?她有些模糊。从洮州城离开后,她去过江南水乡,在那里学会了染布和烹茶;也到过巴蜀之地,于深山古观中,旁听老道讲经,暗自记下那些关于魂魄、幽冥的零星话语;她还曾在河西走廊的商队里做过通译,熟练掌握了数种胡语,听着往来的商旅和僧侣,讲述着丝路另一端的光怪陆离,以及西域诸国关于转世、轮回的种种传说。
她像一个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可能与她处境相关的知识,一切可能找到哥哥线索的技艺。医术、卜筮、星象、甚至一些被斥为“巫蛊”的民间秘术,她都曾涉猎。那些在青铜门后莫名获得的基础能力,仿佛是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学习这些艰深知识的大门,让她总能比常人更快地领悟和掌握。
然而,懂得越多,内心的孤寂便越是深重。
她看着绣坊里那些年轻娇艳的女孩们,她们谈论着最新的发饰,心仪的少年郎,对未来充满了待嫁的憧憬。她们的生命是流动的,鲜活的,像窗外那些正值花期的牡丹,热烈地绽放,然后会凋谢,结出新的种子。
而她,是一株永生花(虽然她不知此物),被固定在了最美的形态,没有生长,没有衰败,也没有未来。她与她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名为“时间”的厚厚墙壁。
夜深人静,她独居在绣坊后的一间小屋里。屋内陈设简单,唯一的装饰是案几上一个不起眼的、木质的小匣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她视若性命的东西:一枚边缘磨损、依稀能看出曾刻有“煦”字的普通玉佩,那是哥哥当年贴身佩戴的,一小块早已干硬发黑、用油纸包了又包的杂面饼,那是哥哥最后一次省给她的,还有几张她凭记忆画下的、哥哥少年时的画像。画像的纸张已经泛黄脆化,她用最柔软的丝绸小心地衬着。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玉佩冰冷的表面,那点微弱的触感,是连接她与过去、与那个真实的自我的唯一桥梁。
“哥哥……你到底在哪里?”她对着虚空低语,声音里是多年沉淀下来的、几乎已成习惯的疲惫与哀伤。
轮回……转世……
这两个词,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如果哥哥已经不在了,那他的魂魄是否已入轮回?是否就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以另一种身份存在着?
她开始有意识地寻找。利用绣坊接触达官显贵的机会,她旁敲侧击地打听那些有名的僧道、隐士;利用通晓多种语言和文字的能力,她设法阅读一些流传不广的梵文佛经残卷,或是道家关于“炼魂”“归墟”的秘本。
她甚至伪装成虔诚的信女,捐出大部分积蓄,只为一睹某座古寺珍藏的、据说是迦叶尊者亲手所书的《轮回经》拓本。然而,那些经文要么语焉不详,要么深奥晦涩,充满了隐喻和象征,她苦苦钻研,得到的往往只是更加迷茫。
一次,她听闻终南山中有位百岁高龄的隐士,精通招魂之术。她不顾艰险,徒步进山寻找。在深山老林里跋涉了半个月,终于找到那位隐士的茅棚。老隐士须发皆白,确实颇有仙风道骨,但听了她的来意,虽然她只说是寻找失散多年、可能已不在人世的兄长,只是浑浊的双眼看了她许久,缓缓摇头:“逝者已矣,强求不得。姑娘,你身上……有股不属于尘世的味道,执着于此,恐生祸端。”
游佳萤心中剧震,几乎以为对方看穿了她的秘密。她还想再问,老隐士却已闭目不语,不再理会。
她失望而归,心中的希望之火,一次次被点燃,又一次次被现实的冷水浇熄。
“萤师傅,您看这配色可好?”一位小姐怯生生地问道,打断了游佳萤的沉思。
游佳萤回过神,看了一眼那略显俗艳的配色,温和地指出不妥,并给出了更雅致的建议。小姐心悦诚服。
她看着那小姐年轻鲜活的脸庞,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自己很快又要离开了。最近,坊主看她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更深的探究,几位常来的夫人也开始半开玩笑地问她用了何种秘方驻颜。洛阳,不能再待了。
北宋仁宗年间,汴京。
此时的游佳萤,是一名游走于各大书铺和文人雅集之间的“抄书人”兼“古籍修复师”。她写得一手好字,诸体皆能,尤其擅长模仿唐宋名家的笔意,对古籍的版本、源流更是如数家珍。这使得她在文人圈子里颇受尊敬,被称为“妙手先生”——无人知其是女子,她总是作男装打扮,声音也刻意压低,显得雌雄莫辨。
汴京的繁华,更胜洛阳。勾栏瓦舍,昼夜喧嚷。她在汴河畔租了一间小小的阁楼,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船只和喧嚣的市井声。她伏案工作,修复着一卷唐代的《金刚经》残卷,动作轻柔而专注。
时间在这里留下了更深的烙印。她目睹了王朝的鼎盛,也感受着潜藏的危机。她结识过意气风发的年轻士子,也见过他们宦海沉浮,最终白发苍苍。她曾为某位宰相府上修复过珍贵的家传古籍,也曾在市井巷陌,与潦倒的说书人交换过光怪陆离的乡野奇谈——其中不乏关于前朝旧事、因果报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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