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风雨同舟(2/2)

孩子们仰着脸,脏兮兮的小脸上,眼睛亮晶晶的。

最后,他们去了女工们的“车间”。那是个浅山洞,二十几个妇女坐在里面,就着洞口透进的天光,搓引信、装火药。手是黑的,脸是黑的,只有眼睛是亮的。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在缠手榴弹的木柄。她动作很慢,但很稳。陈锐认识她,她男人死在去年的扫荡中,两个儿子都在部队,一个牺牲了,一个在晋绥。

“张大姐,手怎么了?”陈锐看到她右手包着布。

“没事,磨破了。”张大姐笑笑,“这木柄粗,缠的时候费劲。”

“怎么不休息?”

“休息?那谁干活?”张大姐说,“多做一个手榴弹,前线的孩子们就多一分活路。我那两个儿……一个已经没了,我不能让别的娘也……”

她没说完,低下头继续缠。粗糙的手指在木柄上绕着一圈圈麻绳,像在编织一个微弱的希望。

走出山洞时,沈弘文一直没说话。

“看见了吗?”陈锐站在洞口,望着山谷里那些忙碌的身影,“老孙背石头,周技术员画图,吴老兵教孩子,张大姐缠手榴弹。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活下去,为打赢这场仗,添一块砖,加一片瓦。”

“你沈弘文,是技术带头人。你的砖瓦,就是那些图纸,那些配方,那些别人搞不出来的东西。延安不缺你这块砖,但这里缺。这里的一千多人,等着你用这块砖,帮他们垒起一道能挡风遮雨的墙。”

沈弘文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经只拿绘图笔的手,现在沾满了草木灰和火药末。

“我……我再试试。”他声音沙哑,“钾盐的提纯,我想用重结晶法。虽然慢,但能提高纯度。还有子弹底火……我想到一个办法,用硫磺和硝石做助燃剂,虽然威力小点,但哑火率可能能降到两成。”

“好。”陈锐拍拍他的肩,“需要什么,跟齐厂长说。”---

傍晚,赵守诚组织了一次全体人员大会。没在露天,就在谷底最宽敞的一片平地上,大家或坐或站,挤在一起。

赵守诚没讲大道理。他让不同的人上来,讲自己的故事。

第一个上来的是吴老兵。他讲长征过雪山:“……那雪啊,深到腰。走一步,陷一步。前面的人踩出的脚印,后面的人跟着。有人走不动了,坐下来,就再也起不来了。我有个同乡,坐下来时跟我说:‘老吴,我不行了。你到了陕北,替我看看红旗是啥样的。’”

“后来我到了陕北,看到了红旗。现在,咱们在这里,也要让红旗一直飘着。”

第二个是张大姐。她讲她男人死的那天:“……鬼子进村,男人让妇女孩子先躲进地窖,他在外面顶着。地窖口小,我从缝里看见,他中了三枪,还抱着鬼子摔下崖。后来我去找,就找到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半块怀表,表壳瘪了,指针停在某个时刻。“这是他唯一的遗物。我留着,等打跑了鬼子,我要告诉我孙子,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第三个是个年轻的战士,叫二嘎子,才十八岁。他讲他参军的原因:“……我家在河南,闹饥荒,爹娘饿死了。我跟着逃荒的队伍走,路上看见八路军在打鬼子,就跟着了。为啥?因为八路军给饭吃,还教你认字。更重要的是,他们打鬼子,给咱穷人报仇。”

他说话时,手一直按着腰间的刺刀。

第四个,赵守诚让周技术员上来。

周技术员有些局促,推了推眼镜:“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在保定时,在日本人开的工厂里画图,画的是机器零件。后来沈工找到我,说这边需要人,我就来了。来之前,我以为……以为能大展拳脚。”

他顿了顿:“来了之后,发现要什么没什么。我抱怨过,闹过情绪。今天早上,还为了半碗粥……对不起,老孙。”

老孙在下面喊:“周工,我也有不对!我嘴臭,你别往心里去!”

人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

周技术员继续说:“刚才,团长带我去看了伤员,看了孩子,看了女工们。我……我明白了。我画的每一张图,可能最后变成一颗子弹,打死一个鬼子;可能变成一台水车,让大家少流点汗;可能变成一块钾盐,让一个战士的腿消肿。”

“我留下来。不仅留下,我还要画更好的图,用更少的材料,做更有用的东西。”

掌声响起来,不热烈,但真诚。

最后,陈锐站起来。

“同志们,咱们现在是很苦。吃不饱,穿不暖,病着,伤着,鬼子还在外面虎视眈眈。”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但大家刚才听到了,咱们为什么在这里?因为咱们不想当亡国奴,不想让子孙后代再过咱们这样的日子!”

“老孙,周工,你们都是好样的。一个出力气,一个出脑子,都是咱们的队伍缺不了的。从今天起,咱们定个新规矩:技术骨干,确实需要保证精力,每天多加半勺粥。但这不是特权,这是责任!你们要对得起这半勺粥,拿出更多的成果!”

“其他人,也别眼红。咱们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一个战壕里拼命的战友。鬼子想让咱们内讧,咱们偏要团结!团结得像一块铁板,让他们啃不动,打不烂!”

“只要火种还在,只要人还在,咱们就垮不了!”

山风呼啸,但他的声音盖过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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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沈弘文回到他的角落,重新开始工作。这一次,他的手很稳。

深夜,齐家铭兴奋地跑来:“沈工!水车传动系统,按周工的图纸改了,试运行成功!虽然动力小,但能带动石磨了!”

与此同时,赵老三那边传来消息:用铁丝箍紧的竹筒炮,第三次试验,没炸,成功发射出三十米,铁砂嵌进了树干里。

而李水根带回的情报,却让这份喜悦蒙上阴影:日军向狼牙山外围增派的部队已经到位,火焰喷射器分队和毒气小队正在集结。内线传来确切消息——“篦梳清剿”定于十天后开始。

陈锐站在崖壁上,望着远方日军营地星星点点的篝火。那些火光连成一片,像一条毒蛇,盘绕在山脚。

“十天。”他喃喃道。

赵守诚站在他身边:“老陈,这次……”

“这次,咱们不能光挨打。”陈锐转身,眼睛里映着远处的火光,“得在鬼子的‘篦梳’落下之前,先掰断他几根‘齿’。”

夜风中,狼嚎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山谷里没有人害怕。窝棚里,人们挤在一起取暖;岩洞里,技术人员还在油灯下工作;哨位上,战士的眼睛盯着黑暗。

十天。

要么死,要么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