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常平仓的细账(1/2)

开元元年六月的洛阳,暑气渐起。

距离牡丹园夜话过去才一个月,司马柬案头堆积的奏章里,已经有三份提到了同一个问题——河南郡常平仓。

第一份是御史台例行巡察的简报,只简单写着“河南郡常平仓存粮数目与账簿略有不符,待详查”。第二份是户部清吏司的对比账目,用朱笔圈出了“去年秋粮入库数与今春放粮数差两千斛”的疑点。第三份却是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牛皮纸信封上只画了一株麦穗,里面是工整的小楷:“河南仓监张裕,每季以陈粮换新粮,差价尽入私囊。换出陈粮售予商贾,掺沙后转卖北地。”

司马柬盯着那株麦穗图案看了很久。他记得这个记号——两个月前调整御史台时,他密令新任的巡察御史周处,若遇重大线索又不宜打草惊蛇,便以此记号密奏。

“传周处。”皇帝放下密信,声音平静。

半个时辰后,身着青色官服的周处匆匆入宫。这位三十出头的御史是今年破格提拔的寒门官员,以“善断疑案、不避权贵”闻名。去岁在扬州任县令时,他曾一连扳倒三名贪墨的郡守属官。

“河南郡常平仓的事,你查到了多少?”司马柬开门见山。

周处行礼后直起身,目光炯炯:“回陛下,臣奉旨巡察河南各仓,本只是例行公事。但核对河南郡常平仓账目时,发现其‘损耗率’常年稳定在千分之五,分毫不差——这不合常理。”

“哦?”

“粮食存储,虫蛀、鼠害、霉变,每年情况不同。丰收年新粮干爽,损耗可低至千分之二三;若遇潮湿年份,千分之十也是有的。”周处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臣调阅了河南郡过去十年的仓廪记录,发现无论年景如何,张裕管辖的常平仓损耗永远是千分之五。太整齐了,反而可疑。”

司马柬接过册子翻看,果然看到一列列整齐的数字。他抬起头:“所以你怀疑……”

“臣怀疑,这不是真实的损耗,而是做账的数目。”周处压低声音,“臣暗中走访了为常平仓运送粮食的脚夫,得知张裕每季粮食轮换时,都会在夜间多进十车、少出十车。多进的十车是新粮,少出的十车是陈粮——这一进一出,差价便出来了。”

“证据呢?”

“脚夫不敢作证,商贾那边臣还在查。”周处顿了顿,“但臣发现了一个突破口——张裕有个外甥在洛阳西市开粮铺,近半年生意突然红火,售卖的正是掺了沙土的陈粮。掺沙的比例,恰是二成。”

司马柬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窗外传来知了声声嘶鸣,殿内冰鉴散发的凉气似乎都凝滞了。

常平仓,这是王朝的命脉。

自汉武帝时创设此制,各郡县设仓,丰年籴粮储存,荒年粜粮平抑粮价,意在“常持其平”。前朝末年,这套制度早已败坏——不是仓中无粮,便是粮已霉烂,更有甚者,将仓粮倒卖一空,账面上却依旧数字漂亮。司马柬登基后下的第一道经济诏令,就是整顿全国常平仓,拨专款补足存粮。

没想到,新政推行才半年,蛀虫就出现了。

“朕给你一道手谕。”司马柬提起朱笔,“明日清晨,带御史台账房好手、户部稽核专员,突击核查河南郡常平仓。不必通知郡守,直接开仓验粮。”

周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臣领旨!”

“记住,”司马柬放下笔,“朕要的不是抓一个张裕,是要看看这套系统到底有多少漏洞。查仔细了,每一粒粮食都要对得上账。”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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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二,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

河南郡常平仓位于洛阳城南,占地三十余亩,十二座仓廪如巨兽般蹲伏在晨曦中。仓监张裕通常辰时才会到衙,但今日他刚走近仓门,就察觉到了异常——仓门前停了四辆马车,十几个陌生面孔的官吏正在与守仓吏员交涉。

“你们是……”张裕心头一跳,强作镇定上前。

周处转过身,亮出御史腰牌和皇帝手谕:“奉旨,突击核查常平仓存粮。张仓监,请配合。”

张裕的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但他很快挤出笑容:“原来是周御史!该配合,该配合……只是仓门钥匙在郡丞那里,下官这就去取?”

“不必。”周处一挥手,身后一名户部官员已经取出一串钥匙,“陛下手谕,可调阅所有仓廪钥匙。张仓监,请吧。”

仓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打开。

第一仓、第二仓……前面五仓都没有问题。新收的麦子堆成小山,在晨光中泛着金黄。张裕的额角开始冒汗,但还勉强维持着镇定。

到了第六仓,情况开始不对。

“这仓该有多少存粮?”周处问。

“按账目,六千斛。”张裕的声音有些发干。

户部官员带着吏员开始测量、计算。半柱香后,结果出来了:“实际存粮约五千二百斛,短缺八百斛。”

张裕急忙解释:“这、这仓去年有些霉变,处理掉了……”

“处理记录呢?”

“在、在账簿里……”

“那就继续查。”周处面无表情。

第七仓,短缺一千斛。第八仓,短缺一千二百斛。越往后,张裕的脸色越白,到最后几乎站立不稳。

当查到第十仓时,一名老账房突然“咦”了一声。他抓起一把麦粒,在手中搓了搓,又放在鼻前闻了闻。

“周御史,这粮不对。”

“怎么不对?”

“这是陈粮,至少存了三年以上。”老账房捻开几粒麦子,“您看,这麦胚都已经干瘪了。而且……”他抓了更大一把,摊在掌心,“这里面掺了东西。”

周处凑近细看,果然发现麦粒中混着细小的沙土。不是偶然带入的,而是均匀掺杂——每十粒麦子,就有一两粒是沙土。

“张裕!”周处厉声喝道,“这是常平仓的备荒粮!你竟敢掺沙?!”

张裕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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讯问在仓监的值房里进行。窗外,吏员们正在全面盘点存粮;窗内,张裕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周处坐在他对面,语气冷峻。

“去、去岁十月……”张裕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怎么操作的?”

“每季……新粮入库时,在夜间多登记十车。这十车不入官账,直接存到……存到下官私下租的仓房里。”张裕断断续续交代,“等到要轮换陈粮时,就从私仓取出同等数量的陈粮,掺上沙土,顶替该出仓的份额……新粮和陈粮的差价,就、就……”

“差价多少?”

“一斛新粮市价百二十钱,陈粮只能卖七十钱……掺沙后,一斛能多卖十钱。”张裕不敢抬头,“一年下来,能、能得利三千余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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