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常平仓的细账(2/2)
周处记录的手顿了顿。三千贯,够买洛阳城里一座三进宅院了。
“同伙有谁?”
“没、没有同伙……”
“你外甥粮铺里的掺沙粮,哪里来的?”
张裕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他终于明白,御史台早就盯上他了。
讯问持续到午时。张裕交代了全部过程,还供出了两个协助做账的仓吏、一个负责运输的脚夫头目。周处让人一一记录在案,而后起身:“带走,关入御史台狱。其余涉案吏员,全部收押。”
走出值房时,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仓场空地上,老账房们还在忙碌。初步盘点的结果已经出来:十二座仓廪,实际存粮比账面少了八千四百斛,其中三仓的粮食掺了沙土,另有五仓的粮食已轻微霉变。
“周御史。”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处回头,见是个衣衫朴素的老农,在仓场门口探头探脑,被侍卫拦着。他示意放行:“老人家有事?”
老农颤巍巍走过来,突然跪下了:“青天大老爷!您可算来查这仓了!”
周处连忙扶起:“老人家何出此言?”
“小老儿是城东李家庄的,去年秋天,咱们庄子遭了雹灾,粮食减产大半。”老农说着,眼圈红了,“今年开春青黄不接,里正带我们来常平仓借粮度荒。可领回去的粮,淘三遍还牙碜!熬粥给孩子喝,孩子拉肚子……后来才知道,那是掺了沙的陈粮!”
老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明显掺了沙土的麦子:“这就是当时领的粮,我留着,想有一天能告状……可咱们平头百姓,告得了谁?”
周处接过那包粮,手有些抖。他想起皇帝对他说的话:“常平仓是百姓活命的指望。”
“老人家,”他郑重地说,“这包粮,我收下了。您放心,此事一定会有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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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御史台的初步奏报就送到了司马柬案头。
皇帝看完,沉默良久。八千四百斛粮,按一人每月食六斛算,够一千四百人吃一整年。而掺沙的粮食,不知已经让多少百姓受过苦。
“传旨。”司马柬终于开口,“第一,张裕及涉案吏员,按《仓廪律》严惩。主犯张裕,贪墨备荒粮、掺沙害民,罪加三等,斩立决,家产抄没。从犯视情节轻重,或流或徒。”
“第二,河南郡守监管不力,降一级留用,罚俸半年。郡丞、司仓参军等相关官员,各降职罚俸。”
“第三,”他的声音更沉了些,“从抄没的家产中拨出专款,补偿去年领到掺沙粮的百姓。令河南郡重新核查领粮名册,一户一户补发好粮。”
“第四——这才是最重要的。”司马柬看向侍立的几位大臣,“周处,你这次查案,可看出制度漏洞在何处?”
周处躬身:“回陛下,臣以为有三处漏洞:其一,各地常平仓账目自查自报,缺乏外部监督;其二,粮食质量查验流于形式,仓监一手遮天;其三,仓储备案不联网,邻郡不知彼此实情,无法比对。”
“说得好。”司马柬点头,“那你有什么建议?”
周处早有准备:“臣斗胆建议:建立‘仓储备案联网’制度。各州县每季盘点后,不仅报户部,还要将详细账目抄送相邻州县备案。同时,每季度由相邻州县互派官员,突击核查对方仓廪。如此,一则账目公开透明,二则异地监督,三则——”
“三则形成制衡。”司马柬接过话,“甲县查乙县,乙县查丙县,丙县又查甲县。谁也不敢轻易造假,因为查你的是同僚,更是潜在的竞争者。”
“陛下圣明。”
“再加一条。”司马柬提笔在奏章上批注,“从今往后,常平仓放粮,须有当地乡老、里正代表在场监督,随机开袋验粮。若再发现掺沙霉变,乡老可直接越级上报御史台。”
他放下笔,目光扫过殿中众人:“诸卿,朕知道新政推行不易。但常平仓事关百姓生死,更事关朝廷信誉。今日出一个张裕,若不堵住漏洞,明日就会出十个、百个张裕。届时仓廪皆空,饥荒一来,百姓易子而食,你我还有何面目坐在这个朝堂上?”
众臣肃然。
“周处。”
“臣在。”
“这次查案有功,升你为御史中丞,专司监察仓廪、漕运、市易三事。”司马柬道,“‘仓储备案联网’制度,由你牵头制定细则,七月前推行至京畿各郡,年底前覆盖全国。”
“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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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圣旨传出宫门。
张裕被押赴刑场时,沿途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当监斩官宣读其“贪墨常平仓粮、掺沙害民”的罪状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几个曾经领到掺沙粮的老人,甚至跪在路边磕头,高呼“皇上圣明”。
周处没有去看行刑。他坐在御史台的值房里,面前摊开着新制度的草稿。窗外的晚霞映红了纸页,他在第一条细则旁写下:
“一、各州县常平仓每季盘点后,三日内将账目明细(含存粮数量、质量、仓储位置、轮换计划)一式三份,一份报户部,两份送相邻两州县备案。备案州县须在五日内回文确认收到,如有疑点,可随时提请互查。”
他停笔,想起今天那个老农含泪的眼睛。
制度是冷的,但制度守护的东西,是有温度的。
同一时刻,皇宫里,司马柬站在殿前高台上,遥望城南方向。暮色中,常平仓的轮廓已看不真切,但他知道,从明天开始,那里将会有新的仓监、新的账目、新的规矩。
“陛下,晚膳准备好了。”内侍轻声提醒。
“朕不饿。”司马柬摇摇头,“你去传膳局,让他们蒸一锅粟米饭,不要任何菜肴,送到这里来。”
内侍诧异,但还是照办了。
两刻钟后,一碗简单的粟米饭端了上来。司马柬拿起筷子,扒了一口。米饭有些粗糙,但粒粒分明,没有沙子。
他慢慢吃着,想起奏章里那个数字:八千四百斛。
又想起牡丹园里,羊祜说的那句话:“若惧民智开而生异心,则朝廷之政必已有失。”
粮食里有沙子,可以淘洗。制度里有沙子,就必须连根拔起。
夜色彻底降临,洛阳城万家灯火。城南常平仓里,新任的临时仓监正在油灯下核对全新的账册格式。城东李家庄,那个老农家里,里正送来了补发的好粮,一家老小围着一袋金黄的麦子,笑得合不拢嘴。
而在遥远的凉州武威郡,官学祭酒刚刚收到朝廷批复:准予将“学田制”的详细章程抄送各州参考。祭酒不知道,这份批复能如此迅速下达,正是因为新的驿传系统已经运转如飞——而驿传系统的效率,又得益于正在推行的漕运新制。
一切都在看不见的地方,环环相扣。
司马柬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市井的隐约人声。
开元元年的夏天,还很长。而这条刮骨疗毒、建章立制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