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漕船上的账簿(1/2)
开元元年十一月,汴渠已经结了薄冰。
清晨的寒气中,十六艘漕船排成纵队,沿着冻得发白的河道缓缓向北。船头上,船工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胡须和眉毛上。这是从扬州出发的第二十三批漕粮,船上装载着十二万斛江南稻米,目的地是洛阳含嘉仓。
船队中间最大的一艘漕船上,船头赵大立在船头,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睛盯着前方的水面。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船工,皮肤黝黑如铁,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刀刻出来的,每一道都记录着三十年漕运生涯的风霜。
“船头,进汴口了。”一个年轻船工跑过来报信。
赵大点点头,转身对船尾的账房先生喊道:“老吴,记时!”
账房先生吴慎连忙翻开簇新的账簿,在“十一月十五”这一页记下:“辰时三刻,入汴口。”
这账簿与以往不同。封皮是靛蓝色的硬纸,内页印着整齐的格子,每一栏都有特定名目:船号、载重、出发地、目的地、起运时间、预计到达时间、实际到达时间、损耗量、奖惩金额……右上角还盖着户部清吏司的朱红大印。
这是推行“分段承包、损耗包干”新制后,启用的新式漕运账簿。
赵大搓了搓冻僵的手,走进船舱。吴慎正在油灯下核对数字,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怎么样?”赵大问。
“按新规,咱们这一船额定载量八千斛。”吴慎指着账簿,“从扬州到汴口这段,包给‘扬泗帮’,损耗定额千分之五,也就是四十斛。如果损耗低于这个数,省下的部分,漕运司按市价折钱,三成归船队,七成归扬泗帮。”
赵大在舱板上坐下,掏出旱烟袋:“那要是损耗多了呢?”
“超出的部分,扬泗帮要按市价赔偿。”吴慎翻到另一页,“过了汴口,到洛阳这段,包给咱们‘汴洛帮’。损耗定额也是千分之五,奖惩一样。”
“千分之五……”赵大吐出一口烟,“往年漕运,损耗少说千分之十,多的能到千分之十五。千分之五,够紧的。”
“所以漕运司说了,只要在定额内,省下的都是钱。”吴慎眼睛发亮,“赵头,我算过了。如果这趟咱们能把损耗控制在千分之三,光咱们船就能多分十二贯钱。十六艘船,就是近两百贯。分到每个船工头上,够过个好年了。”
赵大没说话,只是吧嗒吧嗒抽着烟。船舱外传来船工们哼唱的号子声,混着船桨破冰的咔嚓声。
他知道新规矩的好处——以往漕运,损耗多少没人细究,漕丁收入固定,干多干少一个样。于是偷懒的偷懒,舞弊的舞弊,粮食在路上莫名其妙就少了。现在不同了,每一斛粮食都关系到真金白银,谁也不敢马虎。
但他也清楚,这新规矩像一把刀,悬在每个人头上。千分之五的定额,意味着船不能漏,粮不能霉,遇到风浪要拼命护住,遇到查验要账目清白。
“老吴,”赵大忽然问,“你说这新账簿,真能管住那些‘老鼠’?”
吴慎明白他指的什么。漕运线上的“老鼠”,专指那些在转运环节做手脚、偷盗漕粮的人。往年这些人上下打点,形成了一个隐秘的利益网。
“管不管得住,就看这趟了。”吴慎压低声音,“听说漕运司新来的巡检官,是陛下钦点的,铁面无私。上个月在淮南段,一口气抓了七个仓监、三个船头,全都下了大狱。”
赵大点点头,把烟灰磕在船板上:“那就好好干。咱们汴洛帮三十年的名声,不能砸在这新规矩上。”
船队继续北上。
午时,到达第一个查验点——泗州漕仓。按照新规,所有漕船必须在这里停靠,接受核查。
码头上已经等着几名官吏。为首的巡检官三十出头,姓陆,名文渊,是户部新任的漕运巡检。他穿着青色官服,外罩羊皮袄,手里拿着厚厚的登记册。
“船号?”陆文渊问。
“汴洛三号。”赵大回答。
“载重?”
“额定八千斛,实际装运八千零五十斛——多出的五十斛是扬州仓给的‘路耗备余’。”
陆文渊点头,示意手下上船查验。两名吏员带着粮具,钻进船舱。半柱香后,出来禀报:“查验完毕,实际存粮八千零四十八斛,途中损耗两斛。”
赵大心里咯噔一下——这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路程,已经损耗两斛。
陆文渊在账簿上记录,然后抬头看赵大:“千分之五的定额是四十斛。照这个速度,到洛阳恐怕要超。赵船头,什么原因?”
“回大人,昨夜过洪泽湖时遇到侧风,有两袋粮食落水。”赵大老实交代,“已经尽力打捞,只找回大半。”
陆文渊没说什么,在账簿“损耗原因”栏写下“风浪落水”四字,然后对赵大说:“新规不只是罚,也有奖。如果后面路段控制得好,总损耗不超过定额,这两斛可以不单算。但若总损耗超了,这就是第一笔。”
“小人明白。”
查验完毕,船队继续出发。赵大把全船船工召集到甲板上,神色严肃:“都听见了?才到泗州,已经丢了两斛。后面还有八百里水路,谁要是马虎,年底的赏钱就别想了!”
船工们面面相觑。一个年轻船工嘟囔:“往年不都这样吗?遇到风浪,丢几袋粮,正常……”
“往年是往年!”赵大提高声音,“往年你们拿死饷,丢多少粮不心疼。今年呢?省下的粮能变钱!一斛江南稻米,到洛阳能卖两百文。你们自己算算,丢一袋,丢的是谁的铜板?”
船工们不说话了。有人开始检查缆绳,有人去加固粮袋,还有人把容易受潮的角落又铺了一层油布。
吴慎在船舱里看着这一幕,在账簿上记了一笔:“午时,船头训话,全船自查。”
船过徐州时,遇到了麻烦。
这段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加上连日低温,岸边结了冰凌。领航的老船工建议停船等两天,待气温回升再走。但赵大看着账簿上的时间——按计划,明天必须到达郑州,否则就要扣“延误费”。
“不能停。”赵大咬牙,“挂慢桨,小心走。”
船队在冰凌中艰难前行。突然,汴洛五号船的船舷撞上一块暗冰,船身剧烈摇晃,几袋粮食滑向船边。
“快拦住!”赵大吼道。
几个船工扑上去,用身体顶住粮袋。一个年轻船工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探出船舷,眼看就要落水。赵大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他的腰带,两人一起摔在甲板上。
粮袋保住了,赵大的胳膊却扭伤了。
“船头!”船工们围上来。
“没事。”赵大咬着牙站起来,“继续走!吴先生,记上:徐州段遇冰凌,无损耗,船工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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