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夏汛的守望(2/2)
一个时辰后,险情控制住了。
“报——空洞已堵住,水位稳定!”
观测台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杜预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
“郭老,多亏了您。”他由衷地说。
郭老三咧嘴笑了,露出缺牙的嘴:“老汉也就这点用处。不过杜侍郎,这铁丝网真是好东西,往年遇到这种空洞,只能用草袋堵,堵不住啊。”
“这是格物院根据《水文志》里的数据设计的。”杜预解释,“知道哪些堤段容易出问题,就提前备好相应的抢险材料。”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鱼肚白。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
六月十三清晨,雨停。黄河水位开始缓慢下降。
观测台上的水尺显示:水位比最高时降了三寸。虽然还在高位,但趋势已经扭转。
杜预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下观测台,来到大堤上。河躬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席上睡着了,许多人连湿衣服都没换。堤下的百姓开始陆续返回,见到河工就鞠躬道谢。
一个老妇人提着篮子过来,里面是刚煮好的鸡蛋、热粥。“大人们辛苦了,吃点东西……”
杜预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睡觉的河工。他自己拿起一个鸡蛋,剥了壳,咬了一口,忽然觉得,这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鸡蛋。
中午,上游各州县的消息陆续传来:陕州安然度汛,孟津有惊无险,濮阳一处小溃口及时堵住……整个黄河中下游,没有发生大规模决堤,没有村庄被淹,没有人员伤亡。
这是近三十年来,黄河夏汛最平稳的一次。
捷报快马送进洛阳城时,司马柬正在武德殿与工部、户部官员商议秋粮征收的事。看到奏报,他放下朱笔,久久不语。
“陛下?”工部尚书试探地问。
“好。”司马柬只说了一个字,但眼中闪着光。他起身走到殿前,望着北方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那条奔涌的大河。
“传旨:白马津及沿河各州县有功人员,论功行赏。河工每人赏钱一贯,米两斗;官员记录在功,年末考绩加分。郭老三等老河工,赐‘护河功臣’匾额,终身俸禄。”
“是!”
“还有,”司马柬转身,“将此次防汛经过,详细整理成文,附入《黄河水文志》增补卷。要让后人知道,开元二年夏汛,我们是怎么守住的。”
旨意传到白马津时,河工们欢呼雀跃。郭老三摸着那块“护河功臣”的匾额,老泪纵横:“值了……这辈子值了……”
杜预却没有太多喜悦。他站在观测台上,看着退去的河水,对身边的官员说:“这次是守住了,但黄河的问题远未解决。清淤要常年进行,堤防要不断加固,水文数据要继续积累……治河,是千秋功业,咱们这才走了第一步。”
“侍郎说的是。”官员们肃然。
六月十五,白马津举行简单的庆功宴。杜预特意把郭老三请到主桌,亲自敬酒。
“郭老,我敬您。没有您的经验,没有《水文志》的数据,没有格物院的新器械,没有河工们的拼命,这次防汛不可能这么顺利。”
郭老三举杯,手有些抖:“杜侍郎,老汉想说句心里话。往年防汛,是拿人命去堵;今年防汛,是靠脑子、靠准备、靠大家齐心。这才是长久之计啊。”
“对,长久之计。”杜预一饮而尽。
宴后,杜预登上大堤。夕阳西下,黄河在余晖中宛如一条金色的缎带,平静地流向东方。堤下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孩童的嬉笑声随风传来。
几个老人在堤下散步,指着新修的堤防说着什么。杜预走近,听见他们在说:
“这回真不一样了……”
“是啊,朝廷是真下功夫治河了。”
“听说还要在上游种树固土,说是能减少泥沙。”
“那敢情好,咱这堤就能更牢了……”
杜预没有打扰他们,静静听着。这些朴素的话语,比任何奏章都让他欣慰。
治河不是为了政绩,不是为了名声,就是为了这些能在堤下安心散步的老人,为了那些能在家中升起炊烟的百姓。
夜幕降临,观测台上的灯火又亮了起来。水文吏员们还在记录数据——汛期虽然过了,但观测不能停。他们要记录水位下降的速度,记录泥沙沉积的情况,记录这场汛期所有的细节。
这些数据,将写入《黄河水文志》,传给下一代的治河人。
而在黄河沿岸的千家万户,这个夏天,他们第一次在汛期睡上了安稳觉。因为他们知道,有一群人在堤上守着,有一套制度在运转,有一个朝廷在真正地把治河当回事。
这就是开元二年的夏汛。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有日复一日的观测、一寸一寸的清淤、一次一次的加固。但正是这些平凡的坚守,守护了千里堤防,守护了万家安宁。
当杜预最后望一眼夜色中的黄河,准备返回洛阳时,他忽然想起皇帝在牡丹园夜话时说的那句话:
“崇文但不废武,守成更要创新。”
治河,就是最实在的“守成”;而《水文志》、新器械、新制度,就是最必要的“创新”。
这个王朝的根基,正在这样的守承与创新中,一点一点,夯得更加坚实。
黄河水声依旧,但这一次,那咆哮声中,似乎少了些暴戾,多了些温顺。因为它知道,岸上的人们,已经学会了如何与它相处,如何守望它的四季,如何在与它的共处中,安放自己的生活。
这大概就是“治世”最朴素的含义:不是征服自然,而是理解它、顺应它、在与它的和谐共处中,让百姓安居,让江山永固。
白马津的灯火,在黄河边亮了一整夜。而这样的灯火,正沿着千里河岸,次第点亮,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照亮了这个王朝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