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匠籍的最后名录(2/2)

“我选第二条路,”郑棠的声音清晰坚定,“我已与南市‘云锦坊’签了契,他们按我织出的锦缎花样和品质付酬。上个月我织了一幅‘龙门春晓’新样,得了三两银子的赏钱。”

杜衡问:“为何不选留籍?官营作坊也有织造司,月俸稳定。”

郑棠微微一笑:“留籍便只能织官府定的样式,花样、配色都有规制。云锦坊的东家说了,只要我能创出新样,价钱随我开。杜大人,我祖母留下的花样册子有三十七种失传的古法,我想让它们活过来,而不是锁在官府的样库里。”

这番话说得几个老匠户也频频点头。技艺需要传承,更需要创新。

午时前后,所有人都做出了选择。杜衡合上新册,走到三只木箱前。箱中是从泰始元年开始积累的匠籍册簿,最早的一批纸页已经脆黄,墨迹晕染。三百一十七年,十四万六千八百二十三个名字,记录着这个帝国最精巧的双手。

“封箱。”

杜衡一声令下,三个年轻吏员上前,将樟木箱的盖子一一合拢,贴上工部专用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开元三年三月十七日永封”,并盖有匠作司的朱红大印。

“明日,这些箱子将送往史馆,与历代户籍、田册一同存放。”杜衡的声音有些沙哑,“自此之后,工匠子弟可自由选择人生。这是陛下的大恩,也是你们的机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内众人:“但本官有句话要说。匠籍除了,工匠的‘匠心’不能除。无论是留籍官作,还是受雇民间,或是转业他行,望诸位记住:一技在身,胜过于金;匠心独运,方能传世。”

鲁安带头跪下:“谨记大人教诲!”

众人齐刷刷跪倒,那些选择脱籍的年轻人跪得格外郑重。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告别一个时代,也正在开启另一种可能。

午后,杜衡独自回到库房。空了的木架上还留着册簿压出的痕迹,空气中飘浮着陈年纸张与墨混合的气味。他在最里面的架子前停下,取下一本没有编号的私册。

翻开册子,里面是他这些年来记录的各地工匠技艺革新:河北道改良的水力纺车、江南新创的缫丝工艺、蜀中工匠发明的活字排版术……每一页都画着精细的草图,注明了匠人姓名、籍贯。

“父亲,您看到了吗?”杜衡轻声自语。

他的父亲杜骏,是匠籍制度下最顶尖的大匠之一,主持修建过三座皇陵、五处行宫,但因匠籍所限,终其一生只是个从八品的将作监丞。临终前,父亲拉着他的手说:“衡儿,匠人的手能做天下最精巧的物件,却做不了自己的命。你若有机会,要帮后辈工匠们,把命握在自己手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主事禀报:“大人,格物院的王博士来了,说是想看看脱籍工匠中可有擅长机械制造的青年,他们正在改进水运仪象台,急需人手。”

杜衡收起私册,脸上露出笑容:“请王博士到花厅稍候,我这就来。”

走出库房时,春阳正烈。院中那两株老槐树的新芽在光中绿得透亮,几个选择脱籍的年轻人聚在树下,正兴奋地讨论着是去考明算科,还是应募格物院的技工招募。他们手中的匠籍脱籍文书,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杜衡抬头看了看天。开元三年的春天,有些东西结束了,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

当夜,杜衡在《匠籍终录》的末页写下一段跋文:

“自汉武置尚方,立匠籍,工匠世守其业,凡三百一十七载。其间能工巧匠辈出,铸鼎彝、营宫室、造机巧,润色王业,利泽生民。然世袭禁锢,才难尽展。今逢圣朝,陛下开明,释匠籍而许自由,乃千古未有之德政。录成之日,旧籍永封,新途始开。愿后世工匠,不以籍定身,而以艺立命,匠心永续,技道长存。”

搁笔时,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个明亮的灯花。

窗外,洛阳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南市的铁匠铺里传来锻打的叮当声,西边将作监的作坊还亮着灯火,北里新开的私营琉璃坊刚试制出彩色的器皿,东市书肆的二楼,几个脱籍工匠的子弟正凑钱合买一套新印的《格物初探》。

这个夜晚,许多人的命运已经悄然改变。而帝国最精巧的那些双手,即将在更广阔的天地间,创造出这个时代应有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