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海津的税单(2/2)

“还有灯塔。”阿卜杜拉说,“夜里航行,看见灯塔的光,就知道到海津了。这救了多少船!”

崔宏起身,引二人走到窗前。从市舶司衙署的二楼望去,整个港口尽收眼底。码头边停满了船,桅杆如林。工人们正忙着装卸货物,号子声、车马声、海浪声混成一片。更远处,新建的灯塔矗立在海岬上,白墙红顶,十分醒目。

“你们看那边。”崔宏指向港口西侧,“那片空地,明年要建‘蕃商坊’,专门供外商居住、存货。再往北,要开一条新街,设钱庄、货栈、酒楼。朝廷已经拨了款,图纸都画好了。”

阿卜杜拉眼睛发亮:“我能买地吗?”

“能。不过有限制:每户外商最多购地五亩,且只能用于经营,不能转卖。”崔宏道,“细则下个月公布。”

陈会长更关心另一件事:“崔大人,听说朝廷要开‘南洋专线’,由官船队定期往来,可是真的?”

“真的。”崔宏点头,“已经定了,明年三月首航。官船队载国货南下,换南洋货物回来。私商可以跟船,也可以租用官船货舱,运费比自备船队低三成,而且安全——有水军护航。”

“太好了!”陈会长拍手,“这些年海贼越来越猖獗,我去年就损失了一船货。有官船护航,我们这些小商人才敢走远海。”

正说着,一个书吏急匆匆进来:“大人,有艘新罗船刚到,船主说载了五千斤人参,还有一百张貂皮。但他们的通关文牒有问题,请您去看看。”

崔宏向二人告罪,匆匆下楼。

码头上,一艘挂着新罗旗帜的船刚刚靠岸。船主是个三十多岁的新罗人,汉语说得结结巴巴,急得满头汗。他的通关文牒是开元二年发的,按制一年一换,他错过了换发时间。

“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新罗船主比划着,“我们去年十月离开新罗,本来三个月就能到。结果在海上遇到风暴,漂到了倭国,修船就修了四个月。等到了海津,文牒已经过期了。”

崔宏检查文牒,又问了几个问题,确认不是伪造。他沉吟片刻:“按律,文牒过期者,货物罚没一半。但你有正当理由,且是初犯,可以从轻。”他转头吩咐书吏,“记:新罗船‘海东号’,因不可抗力致文牒过期,货物罚没一成作为警示,余者照常征税。另,为其补办新文牒,费用免半。”

新罗船主听翻译说完,激动得连连鞠躬:“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处理完这事,崔宏又在码头转了一圈。他看到工人们正从一艘天竺船上卸下奇特的货物——几十个笼子里关着孔雀、鹦鹉等珍禽,还有几头大象幼崽。这是广州一个富商订的货,要运去洛阳的皇家苑囿。

又有一艘江南来的船正在装货,装的是丝绸、瓷器、茶叶。这些货要运往南洋,换回香料、珠宝。

码头上人来人往,各种语言混杂:波斯语、天竺语、新罗语、南洋各岛土语,还有各地方言的汉语。市舶司的翻译官们忙得不可开交,但他们脸上都带着笑——按市舶司新规,翻译按接活量领津贴,多劳多得。

夕阳西下时,崔宏回到衙署。账簿已经整理完毕,装箱封存。他坐在案前,开始写本月的述职奏报。

“……本月征关税八万七千六百四十三贯,本年累计七十万三千五百贯,已超去年全年。预计至岁末可达百万贯。海津港现有常驻蕃商三百余户,本国商贾千余户,港口扩建工程进展顺利……”

写到这里,他停笔沉思。三年前他刚来时,朝廷里还有不少反对声音,认为“重海贸而轻农桑,是本末倒置”。如今事实摆在眼前:海津一镇的关税,抵得上一个上等州的全年赋税。而这些钱又用来修水利、赈灾荒、养军队,反哺农桑。

更重要的是,海贸带来的不只是钱。新作物(比如占城稻)、新技术(比如南洋的造船术)、新货物(比如玻璃制法),都是通过海路传入的。这些东西,用钱都买不到。

窗外传来钟声——是港口的晚钟,提醒船只注意潮汐。崔宏起身走到窗前,港口已经亮起灯火。那些停泊的船只上也点起了灯,星星点点,倒映在海面上,仿佛天上的星河落入了人间。

他想,这就是陛下常说的“开源”吧。农桑是根基,不能动摇;但商业、手工业、海贸,是枝叶花果,能让这棵大树枝繁叶茂。

一个书吏轻轻推门进来:“大人,户部急递。”

崔宏接过,拆开火漆。是户部尚书的亲笔信,询问海津港能否承接明年增加的漕粮转运——江南漕粮原本走运河,但运河运力有限,户部想分一部分走海路。

他立即回信:“海津港现有仓容三十万石,扩建后可容五十万石。若漕粮改走海路,需增建专用码头,添置运粮船队。臣粗略估算,需投入十五万贯,但此后每年可节省漕运损耗二十万石以上……”

写完信,夜已深。崔宏吹灭蜡烛,走出衙署。码头上依然有工人在连夜装卸——有些货物不能等,比如那些珍禽异兽,比如容易腐坏的香料。

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他却觉得这味道很好闻。这是财富的味道,是生机的味道,是一个帝国面向大海张开怀抱的味道。

回到住处时,妻子还在等他。见他回来,端上热汤:“又忙到这么晚。”

“嗯,今天对账。”崔宏喝着汤,“阿卜杜拉主动补了十贯税。”

妻子笑了:“那个波斯人?他倒是老实。”

“不是老实,是聪明。”崔宏摇头,“他知道,在这做生意,守规矩比耍小聪明赚得更多。”

妻子似懂非懂,只是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崔宏躺下,却一时睡不着。他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浪声,想着白日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商人,想着那一本本厚重的账簿,想着户部来信里说的漕粮海运。

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的辛苦,值了。

他见证了一个港口的诞生,见证了一条新财路的开辟,更见证了一个帝国从陆地走向海洋的转身。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