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书院的山长(2/2)
“老师清减了。”郑沅关切道。
“山中清净,正好养性。”裴度笑着引他们到书院的“松风斋”用茶,“郑郎中此来,不只是看望老朽吧?”
郑沅也不绕弯:“确实有事。朝廷拟修订《学规》,想听听各地书院、官学的意见。尚书大人特意嘱咐,一定要来嵩阳书院,听听裴山长的高见。”
“高见谈不上,有些浅见倒可一说。”裴度让助教取来纸笔,“第一条,可否明确官学与私学并重?如今朝廷重视官学,拨钱拨粮,这很好。但私学、书院多有特色,譬如有的重经学,有的重实学,有的专研律法,有的精于算数。若能承认其地位,允许书院学子参加科举,甚至由书院推荐优秀学子直接参加吏部铨选,则天下教育必能百花齐放。”
郑沅认真记录:“这一条,朝中已有议论。有人担心私学会冲击官学……”
“不是冲击,是补充。”裴度摇头,“官学如大江大河,书院如溪流山泉,最后都汇入国家人才之海。譬如我这里有学子,精于水利,曾在汴渠实习三月,写出《汴渠疏浚十议》;有学子通晓胡语,正在译天竺佛经。这些专才,官学未必能培养,但朝廷需要。”
“第二条呢?”
“第二条,可否设立‘书院山长举荐制’?”裴度道,“如今官员致仕,多有学识经验,若他们愿意办学,朝廷可给予一定资助,承认其山长资格,并允许他们举荐优秀学子。这既是对致仕官员的尊重,也能让他们的经验传承下去。”
郑沅眼睛一亮:“这一条妙!其实尚书大人也有此意。如今朝廷新政繁多,许多老臣的经验确实宝贵。”
“第三条,”裴度顿了顿,“是关于科举本身的。如今进士科重诗赋,明经科重背诵,这固然重要,但可否加考‘实务策’?比如给出一个县的水患情状,让考生提出治水之策;或给出一个边市的纠纷案例,让考生依律判决。考的是学以致用的能力。”
陈禹在一旁听得激动,忍不住插话:“若真能如此,学子们读书就不会只死记硬背了!”
郑沅笑道:“陈教谕说得是。其实这些建议,朝中已有人提出。陛下曾言:‘取士在实,不在虚文。’今年秋闱,或许就有变化。”
午后,郑沅在书院参观。他看到藏书楼里不仅有经史子集,还有农书、医书、算书,甚至有一些从西域传来的地理图志;看到射圃里学子们拉弓习射,姿势标准;看到药园里几个学子在辨认草药,记录药性。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在“实务斋”里看到的一幕:十几个学子围着一张巨大的沙盘——那是仿照兵部讲武堂的样式制作的,但沙盘上不是战场,而是黄河下游的地形。学子们正在激烈争论,如何在新的一年汛期前加固堤防。
“这是……”郑沅好奇。
一个脸庞黝黑的学子回答:“我们在做‘防汛策论’。去年黄河安澜,但我们从《河工要略》里看到,每三年会有一个大汛周期。今年可能就是大汛年,我们提前推演,提出建议,准备呈送工部河渠司。”
郑沅震惊了。他在礼部多年,见过的学子成千上万,但如此务实、如此有远见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们都是自发研究的?”
“是山长布置的课题。”那学子道,“山长说,读书人要知道天下事。黄河关系千万百姓,我们虽未入仕,也该关心。”
离开实务斋,郑沅对裴度深深一揖:“老师这里,真是藏龙卧虎。”
“都是璞玉,需要雕琢。”裴度谦道,“其实我最看重的不是他们多聪明,而是他们有这份心——心系天下,关心民瘼。这才是读书人的根本。”
傍晚时分,郑沅要下山了。裴度送他到山门,临别时,郑沅忽然问:“老师当年在朝中,以刚直闻名。如今办学,可有压力?”
裴度望着山间渐起的暮霭,缓缓道:“在朝直言,是尽臣子之责;在野办学,是尽士人之责。都是本分,何来压力?我只盼这些学子将来入仕,能记得在山中所学:不慕虚名,不避实难,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暮钟响起,在山谷间回荡。
郑沅下山时,回头望去。暮色中的嵩阳书院,青瓦白墙,炊烟袅袅。讲堂里还亮着灯,隐约传来学子们的读书声。那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坚实的力量,仿佛能穿透暮色,传到很远的地方。
他想,这或许就是盛世的根基——不仅有强大的军队、繁荣的经济、完善的法律,还有这些在山中苦读、心系天下的年轻人,和那些甘愿放弃安逸、用心雕琢璞玉的先生们。
山道上,几个游学士子正结伴上山,背着书箱,步履轻快。他们是从洛阳来的,听说嵩阳书院讲学务实,特意来游学一月。
郑沅让到路边,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从身边经过。他们眼中闪着光,那是求知的光,也是希望的光。
其中一人向郑沅行礼问路,郑沅指了方向,随口问:“为何选择来嵩阳?”
那学子想了想,认真答道:“听说这里的山长说,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理;做官不是为了权势,是为了做事。学生想学这样的道理。”
郑沅点头,目送他们上山。
山风吹过,带来桃花的香气,混合着书院里飘出的墨香。这香气里,有一个时代最宝贵的味道——那就是对知识的尊重,对实学的追求,和对天下责任的担当。
而当这样的书院不止一座,这样的山长不止一人,这样的学子遍及天下时,这个盛世,就有了最深沉的底气,和最绵长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