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开元五年的天象(2/2)

苏颂没有回答,而是转向李淳:“李博士,格物院这些年研究天体运行,可有新见解?”

李淳放下窥管,郑重道:“确实有些想法,但……与传统天象学说相悖。”

“但说无妨。”

“我们认为,日月星辰并非附于‘天球’之上。”李淳斟酌词句,“天可能无限深远,星辰可能有远有近。彗星或许并非妖星,而是某种……游荡于天际的星体,有时离我们近,便可见;有时离我们远,便隐没。”

这番话惊世骇俗。按照传统观念,天如穹庐,星辰如钉嵌其上,固定不动,唯有日月五星在近处运行。彗星、流星等都是“气”所化,非实体星体。

周衍脱口而出:“这岂不违背经典?”

“经典也是人写的。”苏颂平静地说,“张衡造浑天仪时,也被人指责违背盖天说。但事实是,浑天仪能更准确地推算天象。”他指着星图上彗星的轨迹,“你们看,它走的是弧线,不是直线。若它只是‘妖气’,为何有如此规律的轨迹?”

众人围拢观看。确实,那些点连成的线略带弯曲,仿佛被什么力量牵引着。

“需要更多观测。”苏颂做出决定,“从今夜起,司天台与格物院联合观测此彗星。每半个时辰记录一次位置、亮度、形态。周主事,你带人查阅所有典籍,找出历代彗星记录,不论正史野史,只要有时日方位,统统摘录。”

“那明日早朝……”周衍犹豫,“按制,异常天象需及时奏报。”

“当然要报。”苏颂道,“但奏报内容要变一变。不单说‘彗星现,主何吉凶’,要说彗星何时现于何方位,运行速度几何,亮度变化如何。我们要给后世留下实实在在的数据,不是模棱两可的谶语。”

李淳肃然起敬:“苏监正有此胸怀,实乃天文之幸。”

接下来的十天,观星台灯火彻夜不熄。

司天台与格物院二十四名官员学子轮班观测,积累了厚厚三大本记录。彗星在夜空停留了七日,从张宿行至翼宿,亮度先增后减,尾巴逐渐缩短,第八日黎明前消失在东南方天际。

这期间,朝中不是没有议论。

有御史上书,称彗星主灾,请皇帝修德禳灾。有太常寺官员建议举行祭天仪式。但皇帝在接到司天台那份详细异常的奏报后,只在朝会上说了一句:“苏卿奏报,彗星行七日夜,轨迹弧曲,亮度有变。此非寻常妖气,当为天体运行之常。着司天台、格物院继续观测研究,积累数据。”

这句话定下了基调。谶纬之说虽未禁绝,但官方态度已明:重观测,轻附会。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彗星已消失七日。

苏颂在司天台值房内,整理着最终的报告。十天的观测记录,三百年来的彗星记载摘抄,还有李淳等人根据数据绘制的彗星运行图——这一切,将编成《开元五年彗星志》,存入司天台档案,并抄送格物院。

李淳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木盒。

“苏监正,这是格物院根据观测数据制作的‘彗星仪’。”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个精巧的铜制模型:一个圆球代表洛阳可见的天区,一条弯曲的铜丝代表彗星轨迹,旁边有可转动的刻度盘,可演示彗星每日位置变化。

苏颂小心地拿起模型,眼中闪过光彩:“好!好!这才是有用的东西!若每有彗星,都做这样一个模型,百年之后,我们就能知道彗星何时再来!”

“下官正是此意。”李淳道,“格物院已向陛下奏请,在沿海州郡设立‘航海天文所’,教授水手观测星辰定位之法。司天台的这些数据,将来或许能救无数海商性命。”

苏颂走到窗前,望着中秋的圆月。月光如水,洒满洛阳城。

“李博士,你可知我为何执着于记录这些数据?”他忽然问。

李淳摇头。

“我师父,前任司天监陈老,临终前对我说:天象如人脸,有喜怒哀乐,但喜怒哀乐之下,是筋骨的构造、气血的运行。我们观天,不能只看表情,要摸清筋骨。”苏颂转身,指着满屋的书卷,“这些数据,就是天的筋骨。今日我们记下彗星行踪,明日或许就能预知它何时再来;今日我们记录星辰位置,明日航海者就能凭此找到归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盛世不只是仓廪实、兵甲利,更是人心向实。不惑于虚妄,不迷于谶纬,脚踏实地观测、记录、计算——这样的心性,才是盛世最深的根基。”

李淳深深一揖:“监正高见。”

中秋月明,星河渐隐。

苏颂送走李淳后,独自登上观星台。浑天仪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窥管静立如哨兵,星图在案上摊开,上面那些点和线,是这十天来无数不眠之夜的心血。

他想起年轻时第一次观星,师父指着银河说:“那是天河,隔开牛郎织女。”后来他读《天文志》,知道银河是无数星辰汇聚的光。再后来他用窥管细看,发现那些“星”其实有明有暗,有疏有密。

认知就是这样一层层深入的。从神话到谶纬,从谶纬到观测,从观测到规律。

而开元五年的这个八月,或许就是一个转折点:彗星不再只是灾异的征兆,而是一个可以观测、记录、研究的自然现象。那些精确到刻度的位置,那些计算出的行速,那些描绘出的轨迹——这些枯燥的数据里,藏着人类对宇宙最质朴的好奇,和最坚定的理性。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苏颂收拾好最后一卷记录,吹灭灯笼。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石板地上铺成一片银白。他忽然觉得,这月光与那彗星的光,或许本是同源,只是远近不同、形态各异。

而他要做的,就是记录下这一切光的一切形态,为后人留下追寻的线索。

走下观星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浑天仪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巨大的问号,又像个开始书写的“一”字。

这个夜晚,开元五年八月的这个夜晚,在司天台的档案里,将不只是“彗星现,主灾异”的简单记录,而是七十三页观测数据、四十二幅星图、三个计算模型,和一个新时代的端倪——一个用尺规测量天空,用数据理解宇宙的时代,正在这观星台上,悄然开始它的第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