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邸报的副刊(2/2)
另一边,地理科的直学士裴秀遇到了难题。他要写一篇介绍江东风物的文章,却从未到过江南。正犯愁时,忽然想起科内新来的一位校书郎是吴郡人,赶忙找来询问。那年轻校书郎见裴秀这样的大家竟向自己请教,激动得语无伦次,说了半个时辰才将吴中山水、物产、习俗说了个大概。裴秀边听边记,最后成文《吴中三绝:莼羹、鲈脍、秋风思》。
十一月十四,首期“文华副刊”的所有稿件终于齐备。
卫恒召集七科主事做最后审定。二十篇文章、八首诗赋,摊在长案上。众人一篇篇读过,不时提出修改意见。
“这篇《河东石炭开采新法》,”杜预指着农工科的文章,“提及矿井深度、通风之法,是否过于详细?若被不肖之徒学去私自开采,恐生事端。”
马钧闷声道:“已做删减。关键处只提原理,不述细节。”
王叔和则对一篇《邺城铜雀台瓦砚考》感兴趣:“不想一方古瓦,还有这般渊源。此文既有考古之趣,又涉文房雅事,想必读书人会喜欢。”
张华最在意的还是诗赋部分。他精心遴选了五首诗、三篇赋。有写边塞风光的,有咏田园闲趣的,有感慨历史变迁的,也有即事抒怀的。那篇《观秋狩赋》自然在内,还有一首《咏棉》让他颇为欣赏:
“朔方有嘉木,秋来吐云团。千户捣霜雪,万机织素纨。昔年贵绮罗,今日暖黎元。愿得广栽种,四海无寒单。”
诗不算顶尖,但应时应景——正是棉花推广、棉布普及的写照,且语言朴实,立意端正。
十一月十五,朔日。
首期《邸报》文华副刊随着正刊,从尚书省刊印房流向天下各州郡。
与以往不同,这次每份邸报都厚了一倍。正刊依旧是政令通报:皇帝褒奖秋狩有功人员的诏书,讲武堂首批学员名单,户部关于平准棉价的补充条例,刑部重申禁止“炭敬”等陋规的文书。而新加的副刊,用浅黄色纸张印刷,首页右上角印着秀雅的“文华”二字隶书。
洛阳西市,书肆掌柜老赵像往常一样领回邸报。他是河南尹衙门指定的邸报发售点之一,每期领取五十份,售予城中官吏、士子、商贾。往日这些邸报总要两三日才能卖完,今日却有些不同。
“哟,这期怎么厚了?”一位熟客、太学的博士翻看着,“文华副刊……《新犁三问》?有点意思。”
老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那位博士已掏钱买了一份。接着,又有几位读书人围了上来,翻看后纷纷购买。不到一个时辰,五十份邸报竟售罄了。
“掌柜的,还有没有?”后来者急问。
老赵连忙差伙计去衙门再领。这一日,他先后补了三次货,最后卖出去近两百份。许多买报的不仅是官员士子,还有些识字的商人、工匠,甚至两个穿着体面的老农——他们是看了邻居买的报纸,听说上面有农技文章,特意来买的。
类似的情形在洛阳各处上演。原本只在官府和少数文人圈流传的邸报,第一次走进了更广泛的人群。
数日后,反馈如雪花般飞回集贤殿。
有地方官员来信,称赞副刊“寓教于文,雅俗共赏”;有士子投书,希望能投稿诗赋;更有偏远郡县的农官来信询问:翻车图样可否单独刊印,以便仿制?
最让卫恒动容的,是一封来自弘农郡的私信。写信的是个乡村社学先生,他说社学里的孩童识字后,常苦于无书可读。如今每半月一期的副刊,成了学堂最珍贵的读物。孩子们不仅读诗赋,更爱看那些风土文章,从中知道天下之大、万物之奇。他还随信附上了学童们仿写的小诗,虽然稚嫩,却充满生气。
“这就对了。”卫恒将信递给张华看,“教化之道,在润物无声。一副刊,一纸张,若能开启民智、传播新知,善莫大焉。”
张华感慨道:“昔日孔子述而不作,乃因书写不易、传播维艰。而今有纸有印,朝廷又有此胸襟,真可谓千年未有之变局。只是……卫公,我听说有些老学究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将农工医药与诗赋并列,有失体统。”
“让他们说去。”卫恒淡然一笑,“孔子当年教弟子,也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箭、驾车难道就比读经低贱?《周礼》有考工之篇,《诗经》多草木鸟兽之名。真正的学问,从来不是空中楼阁。陛下此举,正是要恢复儒学经世致用的本义。”
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株老松,缓缓道:“你看着吧,这才只是开始。待这文华副刊行之日久,影响的又何止是文章风气?它会让农人知道节气的重要,让工匠明白巧思的价值,让医者更重知识的传播,让士子睁开眼睛看这真实的人间。假以时日,人心变了,风气变了,这天下——也就变了。”
十一月末,第二期副刊已在筹备中。
这期将增加一个“问答”栏目,解答读者来信中的疑问。马钧根据各地农官反馈,正在写一篇《翻车使用常见弊病与维护》;王叔和则准备介绍几味廉价易得的伤寒药材;地理科在策划一个系列,从“洛阳”开始,逐一介绍天下名城。
而最让张华惊喜的是,投稿诗赋的质量明显提高了。或许是因为看到了首期刊载的作品,文人们明白了副刊的取向,不再是清一色的华丽辞藻,多了真切的观察与思考。他甚至收到了一组《边塞杂咏》,作者署名“陇西李虔”——正是秋狩中脱颖而出的那个年轻武举人。诗风刚健质朴,写戍边之艰、思乡之切,却无怨怼之气,反有报国之志。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张华将诗稿收入待选卷宗,喃喃自语,“或许陛下想要的盛世,就是这样:武者能文,文者知武,士农工商各尽其能,又彼此相通。”
窗外飘起了今冬第一场细雪。
集贤殿的院落里,几个年轻校书郎正兴奋地讨论着下一期的内容。他们中有的出身寒门,有的来自江南,有的祖辈是胡商归化。此刻却因这小小的副刊聚在一起,为一个词句、一个标题争辩不休。
雪落无声,覆盖了青石板路,也覆盖了洛阳城的街巷。
但在那些有邸报流传的地方,在社学的课堂,在农人的炕头,在商旅的行囊中,一种新的东西正在悄悄生长。它不是惊天动地的变革,却如涓涓细流,终将汇成江河。
开元六年的冬天,因为这几页薄薄的副刊,似乎不那么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