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父辈旗帜 小城飘扬(1/2)

2000年5月19日,周五。

我从北京飞回宜宾的航班晚点两个小时,落地时已是晚上八点。

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初夏的夜风带着盆地特有的潮湿暖意扑面而来,混杂着机场外出租车排队的汽油味、路边摊的烧烤烟气和远处稻田隐约的泥土气息。

这种气息,是故乡。

手机响了,是张小军打来的:“浩彣,出机场了吗?我在出口这边,黑色桑塔纳。”

我抬眼望去,果然看见那辆熟悉的车。车子是我去年给家里买的,为了家里方便些。

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厢里有烟味,还有一股机油和皮革混合的气味。

张小军转过头,咧嘴一笑:“北京怎么样?”

“还行。”我把背包扔到后座。

张小军发动车子,熟练地汇入车流。市区这几年变化很大,沿途都是新建的楼盘,广告牌上写着“迈向新世纪”“花园式社区”。但我知道,再开一个多小时,回到县城,时间就会慢下来。

“网吧最近怎么样?”我问。

“生意挺好的。”张小军点了支烟,把车窗摇下一道缝,“就是事儿多。前两天又有两个小年轻打架,为了一局《cs》的胜负。我上去劝,差点挨一拳。”

“没受伤吧?”

“那倒没有。”他吐出口烟,“就是觉得累。浩彣,你说这网吧生意,怎么就这么闹腾呢?来上网的都是年轻人,火气大,一点小事就能打起来。”

我没接话,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灯光。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很久。

晚上九点半,车子驶入县城。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还开着,理发店的旋转灯箱缓缓转动,小吃摊冒着热气。几个少年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车铃叮当响,笑声洒了一路。

这就是2000年初中国县城的夜晚,粗糙,鲜活,充满烟火气。

车子停下,我没进网吧,直接拎着行李上楼。走到七楼时,看见家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光。

推开门,母亲正在给父亲做腰部热敷。父亲趴在床上,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听见动静想扭头,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妈,爸怎么还这么严重?”我放下行李,快步走到床边。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手里的热毛巾重重按在他腰上:“旧伤加新伤,医生说了至少要理疗两个月。他可好,上周觉得能动了,非要下楼去看网吧,结果当晚就疼得直不起腰,现在连翻身都费劲!”

父亲闷哼一声,辩解道:“我那不是担心小军忙不过来吗……嘶——轻点轻点!”

“您就安心养着。”我在床边坐下,手指轻轻按了按父亲腰侧肿胀的部位,“网吧有我,有小军哥。您要是再折腾,我就真把网吧盘了。”

“别别别……”父亲这才老实了,但嘴上还不服软,“我就是躺不住嘛。你妈天天让我躺着,我这身骨头都要生锈了。”

母亲起身去厨房热汤,摇头叹气:“犟驴一头。”

我帮父亲翻了个身,垫好枕头。

台灯的光照在他脸上,那些皱纹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

床头柜上放着红花油、水杯、还有一本我去年送他的《明朝那些事儿》第二册,书页已经翻得起了毛边,封面角落有他记电话号码的圆珠笔印。

“浩彣,如果你真想把网吧盘了……”父亲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许多,“那就盘吧。”

我手上动作一顿:“咋又变卦了?”

“我管不动了。”他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指节粗大,掌心里有厚厚的老茧,那是二十多年方向盘磨出来的印记,“这次受伤,我想明白了。我快五十岁的人了,不是小伙子了。网吧那种地方,年轻人多,事儿杂,我镇不住。”

“不是有小军哥吗?”

“小军是帮忙,不是老板。”父亲摇头,眼神里有一种认命般的清醒,“他是你表哥,但你也不能总让他替你扛事。他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将来要娶媳妇,生孩子,不能一辈子给你看网吧。”

我沉默着。父亲说得对,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

这不像他——那个曾经开着卡车跑遍西南山路、面对地痞也不退缩的男人。

“那您想做什么?”我问。

父亲没马上回答,转头看向窗外。

“我开了大半辈子车。”他缓缓说,每个字都像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从拖拉机到大货车,从小镇上开到外省。路跑了上百万公里,方向盘摸了几十年。接着又是经营客车,我以为我这辈子就干这个了。”

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些皱纹像山地的沟壑。

“后来你让我管网吧,我说我不会。你说没事,学就会了。我就真去学,学电脑,学管理,学跟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孩子打交道。”父亲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苦涩,也有种奇异的自豪,“你还别说,真让我管起来了。每个月看报表,看流水,看那些孩子来上网,写作业,打游戏,我居然……还挺高兴。”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母亲端着热汤进来又出去,碗沿的热气在灯光下袅袅上升。

“但这次受伤,我想通了。”父亲转回头看我,眼神很认真,认真得让人心疼,“浩彣,我不是怕累,也不是怕麻烦。我是怕……拖你后腿。”

“爸,您说什么呢。”我心里一紧。

“你是干大事的人。”父亲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斟酌,“你在北京做的事,我不完全懂,但我知道,那是大事。音乐,网络,现在还要投什么芯片……这些都是国家层面的事。我帮不上忙,但至少不能给你添乱。”

他伸手想拿水杯,我赶紧递过去。

他就着我的手喝了口,继续道:“网吧现在一个月能挣两三万,在县城算不错了。但为了这点钱,万一我再出点什么事,你从北京飞回来,耽误你正事,不值当。”

“爸,”我握住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但温暖有力,“您从来不是拖累。您是……”

“我是什么?”父亲看着我,眼神温和得像秋天的阳光,“我是你爸。这就够了。”

这句话很轻,但很重。重得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网吧盘出去,钱你拿走,投到你那些大事里去。”父亲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晚饭吃什么,“我在家养养花,钓钓鱼,帮你妈做做饭,挺好。你姐马上高考了,我也能多照顾照顾她。”

“那您就真不想干点什么了?”我问。

父亲沉默了。他再次看向窗外,又看向床头那本《汽车维修手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那是他年轻时跑车养成的习惯,总要把手边的东西摸出温度才安心。

我知道,他不甘心。一个开了半辈子车的人,一个能把网吧从零做到县城最好的老板,不会真的甘心天天在家养花钓鱼。

“爸,”我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如果……咱们不把网吧盘出去,而是把它升级一下,做成一个您能管,也喜欢管的样子,您愿意试试吗?”

“升级?升什么级?”他转过头,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我把那个在车里和张小军说过的想法又说了一遍,但这次更详细,也更具体。

我说想做成“星火生活馆”——一个复合空间。地下室还是网吧,但要更规范,更明亮,分区更合理。把一楼那两个铺面收回来打通,做成书吧和交流区,放一些年轻人需要的书,定期办点小讲座,讲怎么用电脑,怎么上网查资料,甚至请县一中的老师来讲讲学习方法。再辟出一个小区域做简餐吧,卖点饮料、小吃,让人能待得更舒服。

“这得花多少钱?”父亲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务实的,他摸着账本,眉头皱成川字,“浩彣,租金损失加上这装修、这书吧、这餐吧……没二十万下不来吧?咱们这小县城,多少人一个月才挣四五百,你这能回本吗?”

“钱我有。”我说,“关键是要有人用心管。这个人得懂年轻人,但又不能太年轻没威信。得懂经营,但又不能太死板。得把这儿当成事业,而不是生意。”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爸,我觉得您最合适。”

父亲愣住了。他看着我,又看看窗外的灯光,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怀疑,有犹豫,有被点燃的火星,还有一丝深藏的不自信。

“我都快五十了……”

“哪里有五十了?”我打断他,“您才四十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您这才哪到哪。”

“可你说的那些,什么书吧,什么讲座,我都不懂。”他搓着手。

“不懂可以学。”我握紧他的手,“我帮您。小军哥帮您。咱们一起,把它做成县城里年轻人最喜欢来的地方。不光是上网,是学习,是交流,是成长的地方。”

父亲沉默了很长时间。台灯的光在他脸上缓缓移动,我能看见他眼中的挣扎、犹豫,还有一丝被点燃的东西——那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一种还能创造价值的感觉,一种“我还有用”的确认。

“你让我想想。”最终他说,但语气已经松动了。

“好。”我站起身,“您先休息。明天我陪您下去看看,咱们实地走走,看看怎么改。”

走出里屋,母亲正在厨房收拾。

我走过去帮忙洗碗,水流哗哗地响,洗洁精的泡沫在灯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你爸跟你说什么了?”母亲轻声问,手里的抹布擦着灶台。

“他想把网吧盘出去。”

“我知道。”母亲叹了口气,声音里有心疼也有无奈,“他这些天老说这个。我说你儿子不会同意,他说就是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你爸这个人啊……一辈子要强,现在觉得自己没用了,心里难受。”

“妈,”我看着水槽里的泡沫一个个破裂,“您觉得我爸,是真的想退休吗?”

母亲停下手里的动作,想了想:“你爸那个人,闲不住。刚受伤那几天,躺着还念叨网吧的空调该清洗了,机器该升级了。前天晚上说梦话,还在喊‘十七号机该换键盘了’。他不是不想干,是怕干不好,怕给你丢人。”

“我不会觉得他丢人。”我说。

“他知道。”母亲笑了,那笑容里有心疼,有理解,也有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他就是太要强。一辈子要强。”

洗完碗,我敲开姐姐的房门。

她正趴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照在摊开的数学试卷上,那些几何图形和函数曲线像某种神秘的密码。

“姐,还在奋战呢?”

姐姐抬起头,眼圈有点黑,看到是我眼睛发光:“立体几何杀我……浩彣,你快来帮我看看这道题。”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题目——三棱锥内切球问题。前世2000年高考数学的压轴题,那道让无数考生折戟的题目。

我拿起笔,在图上画了一条辅助线:“记住一个口诀——‘球心到面等距离,体积分割找半径’。今年要是考立体几何,八成是这个模型。”

姐姐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老师都说今年可能考圆锥曲线……”

“我做了这几年高考题总结的规律。”我面不改色地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还有语文作文,多准备‘季节’的素材,比如从四季轮替的角度怎么去看待冬天。英语既然是交流,那么作文题目可能就是些假设问题:比如你出国旅游或探亲,目睹一起交通事故,该怎么去用英文描述。”

“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姐姐嘟囔着,却还是认真地把这些话记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用红笔圈了出来。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笔尖顿住,“林薇前几天来找过我,问我你是不是要回来了。我说你可能月底回。她……好像有话想跟你说。”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窗外有风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高考完再说吧。”我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着公式,声音平静,“现在什么都别想,专心复习。等你考完,我带你去北京,看故宫,吃烤鸭,逛北大清华。”

姐姐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重新埋首题海。

回到自己房间,我打开窗,夜风涌进来,带着远处田野的气息——那是秧苗的味道,是泥土的味道,是这个县城最原始的味道。

这个房间,这个世界,和我现在在北京的生活,像是两个平行宇宙。

但我知道,它们必须连接起来。否则,我会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得再高,也没有归处。

根扎得深,才能飞得远。

金佚林院长的话在耳边响起。是啊,根。我的根在这里,在这座县城,在这间房子,在父母和姐姐身边。

第二天一早,我陪父亲下楼散步。

他的腰还不能长时间站立,我们就慢慢走,走几步歇一会儿。

清晨的县城很安静,只有早起的老人提着鸟笼在河边遛弯,早餐铺子刚生起火,蒸笼里冒出白色的热气,豆浆的香味飘得很远。

回来走到网吧门口时,张小军已经在里面了。

卷帘门半开着,能听见里面吸尘器的声音,还有他跑调的歌声。

“幺姨爹,浩彣。”张小军探出头,手里还拿着块抹布,“这么早?”

“来看看。”父亲说,语气有些复杂。

我们一起走进去。网吧刚刚打扫过,地面还湿着,反射着晨光,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

五十台电脑整齐排列,黑色的显示器像沉默的士兵,屏幕上映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

墙上的钟指向早上七点,这个时间还没客人,整个空间显得空旷而安静,只有服务器机箱发出低沉的嗡鸣。

父亲慢慢走着,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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