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父辈旗帜 小城飘扬(2/2)

他伸手摸了摸电脑显示器,指尖在屏幕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又看了看墙上的规章制度牌,那是他亲手贴上去的;最后走到消防器材前,检查了灭火器的压力表。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检阅自己的士兵,又像在与老友告别。

“小军,”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网吧里回荡,“三号机是不是有点问题?我上次看它启动特别慢。”

“对,硬盘老了,我准备今天换。”张小军说。

“十七号机的键盘,‘w’键不太灵光,玩游戏的孩子们该抱怨了。”

“记下了,一会儿就修。”

父亲继续往前走,走到网吧最里面的角落。

那里靠窗,早晨的阳光正好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出一块明亮的方格,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微观的星河。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些皱纹在光里显得柔和了许多。

“这儿光线好,可以从这里打通上面的铺面。”父亲忽然说,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铺子里要是放几张小桌子,几把椅子,弄成看书的地方……不错。孩子们上网累了,可以在这儿看看书,歇歇眼睛。”

我和张小军对视一眼。

“爸,”我轻声问,“您昨晚想好了?”

父亲转过身,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镀了一层金边。他看着我,又看看这个他经营了一年多的地方,眼神里有挣扎,有不舍,但最终,有一种决断破土而出。

“不盘了。”他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空气里,“改。”

就这么简单两个字,但我能听出里面的分量——那是一个男人与时间和解的决定,是一个父亲重新找到位置的宣言。

“好。”我说,“那咱们就改。”

接下来的三天,我们三个人泡在网吧里,调位置、量尺寸、画草图、做预算。

空气中弥漫着卷尺拉伸的咔哒声、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还有三个男人时而激烈时而沉思的讨论声。

父亲拿出他开车多年养成的细致劲,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全。他趴在旧课桌上,用我中学时用的三角板在图纸上比划:

“网吧区没有大的改动,楼梯就建在这里;一楼书吧区和简餐吧分开,用玻璃隔断——要那种磨砂玻璃,下半截不透明,上半截透明。既通透又隔音,还能保护隐私。”

“书吧的书架不能太高,最多一米八,不然孩子们拿书不方便。灯光要用暖白光,不能太刺眼,也不能太暗,伤眼睛。”

“简餐吧的厨房要离厕所远,至少隔两堵墙。排烟管道要从后面走,不能影响前面。油烟机要买最好的,咱们县城的消防查得严。”

“交流区要放那种可以拼在一起的桌子,平时是散的,办活动时能拼成大桌。椅子要带靠背,软垫,让人坐得舒服,但又不能太舒服——不然都睡着了。”

张小军这个曾经的电器维修学徒,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技术负责人了。他蹲在机房地上,手里拿着测线仪:

“网络不需要重新布线,就一楼需要增加灯光和插口。”

“以后进网吧就两个入口,监控摄像头要装六个,门口两个,上下收银台各一个,每个区域至少两个……”

我负责整体设计和资源对接。

白天在网吧里讨论,晚上处理公司事情,打电话、发传真、写邮件;

联系装修公司出效果图,要求“现代但不冰冷,温暖但不俗气”;

联系图书批发商采购书单,除了教辅和小说,还要有计算机入门、职业规划、心理成长类的书;

联系家具厂定制桌椅,要把设计图传真过去,反复修改细节;

规划未来的活动内容——可以请县一中的老师来讲课,可以请从县城考出去的大学生回来分享经验,甚至可以办小型的电影放映会、音乐分享会。

第三天下午,我们趴在网吧收银台上,看着摊开的设计草图。纸上画得密密麻麻,各种标注,各种箭头,像一张作战地图。

父亲拿着计算器,眉头紧锁:“这么一收一改,我粗算了一下……加上两间门面的退租补偿,一年的租金损失,少说得二十万。”

“三十万以内都能接受。”我说,“关键是做成之后,它不再是单纯的网吧,而是县城的一个文化地标。让年轻人有地方去,有书看,有人交流,有梦可以做。值。”

“文化地标……”父亲念叨着这个词,眼神有些恍惚,“我一个开车的老粗,也能搞文化?”

“文化不是高高在上的东西。”我说,“文化就是生活。您看那些孩子,他们需要的不只是上网打游戏,还需要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需要有人告诉他们怎么走。您做的就是这个——给他们开一扇窗。”

父亲沉默了。他拿起草图,看了很久,手指在“星火生活馆”那几个字上摩挲。

然后他抬起头,眼神很认真,认真得让我心里一动:

“浩彣,你实话告诉我,你做这些事——音乐,网络,芯片,还有现在这个——到底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很突然,但我知道,他憋了很久。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的方式关心着儿子,却不知道如何表达。

我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指着街道上走过的几个中学生。

他们穿着蓝白校服,背着沉重的书包,但脸上洋溢着那种只有青春才有的光——对未来的茫然,也对着未来的期待。

“为了他们。”我说,“也为了当年的您,当年的我,当年所有因为没有机会而只能认命的人。”

我转过身,看着父亲:“您当年想开车,是因为喜欢,也是因为那是您能抓住的最好的机会。现在的孩子有更多可能,但他们需要有人指路,需要有个地方让他们看见那些可能。我想做的,就是那个指路的人,那个开窗的人。”

父亲看着我,眼神很深,深得像井。然后他点点头,没再问。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下午四点,第一批放学的中学生开始涌入网吧。

张小军去招呼,父亲坐在收银台后面——我给他搬了把带靠背的椅子。

他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看着他们熟练地开机、登录、打开游戏或聊天室,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我走到他身边:“爸,您看那个穿蓝色衣服的男孩。”

那是个瘦高的男生,戴着厚厚的眼镜,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打游戏,而是打开了一个叫“visual basic”的编程软件,正在写代码。

屏幕上一行行英文字符滚动,他的表情专注而兴奋,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像钢琴家在弹奏。

“他在干什么?”父亲问。

“写程序。”我说,“也许将来,他会成为一个软件工程师,写出我们每天都在用的软件。”

“就靠在这学?”

“这是起点。”我说,“很多人的起点,就是一家网吧,一台电脑,一个偶然的机会。就像您当年,第一次摸到方向盘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开一辈子车。”

父亲看了那个男孩很久,久到男孩写完一段代码,兴奋地握拳小声欢呼。然后父亲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时光流逝的感慨: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开上车。后来我开上了,开了几十年。现在他们的梦想,不一样了。”

“时代在变。”我说。

“是啊。”父亲叹息,那叹息里有欣慰,也有淡淡的失落,“我差点就跟不上了。”

“现在跟上也不晚。”我说,“而且您不是跟,是带着他们走。您是摆渡人。”

父亲转头看我,愣了愣,然后忽然笑了。

那是一个真正的、放松的、带着希望的笑容,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像阳光下的稻田。

“行。”他说,声音里有了力量,“那咱们就干。把这‘星火生活馆’做起来,给这些孩子们,多点机会。”

那一刻,我知道,这件事成了。

不是因为我投了多少钱,不是因为我画了多好的蓝图,而是因为父亲找到了他的位置——从一个被时代抛下的老司机,变成一个为新世代搭建起点的摆渡人。这个转变,比任何商业成功都重要。

因为这意味着,重生这七年,我改变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还有我身边最亲近的人的命运。

让他们不被时代抛弃,让他们在新的浪潮里找到自己的船,让他们也能成为“星火”的一部分。

这就是所有奋斗,最终的意义。

傍晚,我帮父亲做完腰部理疗——热敷、按摩、贴膏药。

他趴在床上,额头又沁出汗,但这次没喊疼。结束后,我扶他到阳台的躺椅上坐下。

夕阳西下,整个县城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远处的山峦像剪影,近处的屋顶升起炊烟。

网吧的招牌已经亮起,“星海网苑”四个字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像黑夜里的星辰。

再过不久,它就会换成“星火生活馆”。

“浩彣,”父亲忽然说,“你这周末就要回北京了吧?”

“嗯,周日晚上走。”

“忙,就别老往回跑。”他说,但眼神里有不舍,“我这儿没事了。等生活馆开起来,我更有事干了。你妈说我闲不住,那就让我忙着。”

“我会经常打电话。”我说,“每周至少两次。”

“知道。”父亲停顿了一下,手指在躺椅扶手上敲了敲,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你在外面,也照顾好自己。别太拼。钱是赚不完的,命是自己的。你还年轻,路还长。”

“我明白。”我说。

“还有……”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像是说一件很重要但又不太好开口的事,“你那个什么芯片投资,真靠谱吗?两千多万美金,不是小数目。我这两天睡不着,老算这个数——按现在的汇率,差不多两亿人民币。咱们全县一年的财政收人才多少……”

“张汝京博士是靠谱的人。”我说,“这事风险大,但必须做。就像当年您跑货运,明知道山路危险,不也得跑吗?总得有人跑,不然货物运不出去,人也走不了。”

父亲想了想,点头:“是这个理。有些路,总得有人走。”

他顿了顿,又说:“我就是怕……万一赔了,你这些年的心血就……”

“爸,”我打断他,语气很平静,“如果因为怕赔就不做,那什么也做不成。而且这笔钱,本来就是意外之财。用它来做点有意义的事,比留在账户里数字更有价值。”

父亲沉默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解,但最终,有一种释然。

他可能永远无法完全理解儿子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但他选择相信——相信这个从小就有主见的儿子,相信那双眼睛里的光。

我们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夕阳沉入远山。

天空从金黄变成橙红,再变成深紫,最后染上靛蓝的底色。

县城里陆续亮起灯火,一盏,两盏,十盏,百盏……像星星落在地上,又像大地在回应星空。

楼下的网吧招牌在夜色中明亮依旧,那是我点起的第一簇火。

而现在,父亲要接过这簇火,把它燃得更亮,照得更远。

“爸,”我轻声说,声音在暮色里格外清晰,“谢谢您。”

“谢什么?”他转过头。

“谢谢您愿意改变,愿意尝试。”我说,“这对我来说,比赚多少钱都重要。”

父亲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他的手很粗糙,掌心有老茧,但很温暖,那种温暖能从皮肤一直传到心里。

那一刻,我知道,父辈的旗帜没有倒下。

它只是在风中转了方向,继续飘扬——在新时代的风里,以新的姿态,带着新的使命。

这就够了。

根扎得深,树才能长得高;旗立得稳,风才能吹得远。

窗外最后一道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下,夜色完全降临。但我知道,有些光正在心里亮起来,有些火正在点燃。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准备好迎接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