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商业的尺 艺术的灯(2/2)
但音乐仅仅是生意吗?
艺术的价值只能用销量衡量吗?
那些深夜的创作,那些录音棚里的反复打磨,那些想要表达的冲动和痛苦……这些,数字能衡量吗?
“艺术需要时间成长。”我最后说,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薇摇头,动作干脆:“田总,我理解你的想法。真的,我大学也学艺术,我知道那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情怀。但现实是,‘共荣音乐’要活下去,要发展,就不能只靠情怀。我们要面对市场,面对投资人,面对残酷的竞争。”
她身体前倾,语气诚恳:“王斐的音乐很好,但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被更多人接受。何西……他的音乐可能永远都只是小众。市场就是这样,有些东西就是叫好不叫座。我们可以欣赏,可以尊重,但不能把整个平台的未来押在上面。”
她说得对。从商业逻辑上,完全正确。资源应该流向效率最高的地方,这是市场经济的基本原则。
“给我一周时间。”我说,合上报告。
“什么?”陈薇没明白。
“一周时间,让我想想。”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王斐和何西的问题,我会给出解决方案。既不让平台承担过大风险,也不简单放弃他们。”
陈薇看着我,眼神复杂。她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一周。但田总,请理解,‘共荣’不是我们一家说了算,香港和台湾那边也在看着。如果迟迟没有改善,压力会很大。”
“我明白。”
散会后,我没给李老师、杨总打电话,也没回办公室。
而是下楼,去了一个地方。
红星生产社。
自从“星海”独立运营后,我过来的次数很少。但每次来,都有种回家的感觉——那种混杂着烟味、汗味、乐器声和自由讨论气息的味道,像某种精神上的故乡。
陈健添在办公室里,看到我,有些意外:“浩彣?怎么来了?脸色不太好。”
我们在那张熟悉的旧沙发上坐下。沙发是真皮的,已经磨得发亮,坐下去会陷进去一点。陈健添给我倒了杯茶,是上好的龙井,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像活着的小生命。
“陈叔,想找你聊聊。”我说,捧着茶杯,温度从指尖传来。
“遇到麻烦了?”他敏锐地问,点了支烟。烟雾在空气中缓缓升腾,形成奇妙的图案。
我简单说了王斐和何西的情况,还有“共荣”那边的压力。没有隐瞒数字,也没有掩饰困境。
陈健添听完,抽了口烟,慢慢吐出来,烟雾让他的脸有些模糊:“浩彣,这事我经历过太多次了。几乎每一个想做点不一样音乐的人,都会遇到——商业和艺术的矛盾。说白了,是要眼前的钱,还是要心里的火?”
他靠在沙发上,眼神有些悠远,像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
“当年签郑钧的时候,公司所有人都反对。说他的音乐太叛逆,歌词太尖锐,市场不会接受。说‘私奔’?和谁私奔?这是道德问题。说‘赤裸裸’?太直接了,电台不会播。”
“签许巍的时候更夸张。”他笑了,那笑容里有苦涩,也有骄傲,“有人说他唱歌像念经,旋律太平,没有高潮。说他写的都是‘在别处’、‘我的秋天’、‘路的尽头’……太文艺了,老百姓听不懂。预算给得很少,宣传也省,觉得反正不会火。”
“但你还是签了。”我说。
“因为我在他们眼睛里看到了光。”陈健添说,弹了弹烟灰,“那种只有真正热爱音乐、真正有话要说的人才会有的光。钱可以赚,市场可以培养,听众可以引导。但这种光,一旦熄灭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一个人可能从此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唱着自己都不信的歌,赚着让自己恶心的钱。”
他看着我,目光如炬:“你现在遇到的,是每一个想做点不一样事情的人都会遇到的——商业的尺和艺术的灯。尺子量的是长短、多少、盈亏。灯照的是方向、价值、灵魂。你要用尺子来决定灯该不该亮、该亮多亮吗?”
“如果两者都想要呢?”我问,“既要活下去,又要心里那盏灯亮着?”
陈健添笑了,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无奈:“那就要有本事,在养活自己的同时,不把心里的火苗浇灭。就要有智慧,知道什么时候该妥协一点,什么时候该坚持到底。就要有耐心,相信好东西需要时间,酒越陈越香。”
他掐灭烟头,坐直身体:“我给你讲个故事。八几年的时候,北京有个地下乐队,叫‘暗流’。玩的是没人听的实验摇滚,把京剧唱腔、民间小调、工业噪音全混在一起。穷得吃不起饭,就去酒吧打工,去街头卖唱,去给人家搬家公司当苦力。但每周雷打不动,聚在一起排练,写新歌,吵得邻居报警。”
“后来呢?”我问。
“后来乐队散了。”陈健添说,语气平静,“有人去了深圳做生意,卖牛仔裤,后来开了厂。有人回了老家教书,娶妻生子。有人去了国外,再没消息。但去年,我在后海一个小酒吧,看到其中一个人在演出。快五十岁了,头发都白了,背也有点驼,还在唱那些没人听的歌。”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台下就七八个人,都是老朋友或者偶然走进来的游客。但他唱得很投入,闭着眼睛,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对话。结束后我请他喝酒,他说:‘陈哥,我这辈子没红过,没赚过大钱,老婆也跟人跑了。但我每天晚上都能睡得着觉,因为我知道,我没背叛过自己。我唱的是我心里想唱的东西,这就够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像心跳。
“浩彣,”陈健添最后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心上,“你现在的位置很特殊。你有钱,有资源,有影响力。你能做的事,比我们当年多得多。你能支持更多的王斐、更多的何西,让他们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记住——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你一个决定,可能就决定了一个年轻人是继续做梦,还是彻底醒来。是相信艺术有价值,还是从此只认钱。你手里拿着那把尺子,也举着那盏灯。怎么平衡,是你这辈子要修的功课。”
从红星出来,天已经黑了。雨终于开始下,淅淅沥沥的,不大,但很密,在路灯下像无数银色的丝线。
我没有骑车,也没打伞,就沿着街道慢慢走。雨丝打在脸上,凉凉的,让人清醒。
路过一家音像店时,我看到橱窗里摆着britney的专辑《…baby one more time》,旁边是王斐的《流光絮语》,再旁边是何西的《黄土》。
三张专辑摆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britney的封面色彩鲜艳,女孩笑容灿烂,金发耀眼,充满青春活力。
王斐的封面色调清冷,女孩侧影安静,眼神悠远,像一首朦胧的诗。
何西的封面是斑驳的土墙、荒芜的草原,远处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三个世界,三种音乐,三种价值。
店里在放britney的歌,“hit me baby one more time…”的旋律透过玻璃门传出来,节奏明快,充满活力。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站在橱窗前,跟着节奏轻轻摇摆,说说笑笑。
而在音像店角落的“独立音乐专区”,一个戴着眼镜、背着双肩包的男生正拿起王斐的专辑,仔细看着背面的曲目列表,看了很久,然后掏钱买下。
至于何西的专辑,静静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两个世界,两种音乐,两种价值。
但都是真实存在的。都需要被听见,都需要有存在的空间。
手机响了,是高军。
“小田总,陈小姐明天下午的飞机回香港。她希望在走之前,能敲定王斐和何西的事。香港和台湾那边也在等消息。”
雨下得大了些,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我站在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车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带。
“告诉她,明天上午,我会给出最终决定。”
“明白。”
挂断电话,我继续往前走。
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有点咸,不知道是雨,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