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艺海求真 商途问道(2/2)
“小田总,”高军突然问,语气有些犹豫,“你……喜欢看画?”
这个问题有点意外。我抬头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大多数做音乐、做电影的人,对视觉艺术的兴趣不大。艺术形式之间有壁垒。”高军切着火腿,“但你好像一直在跨领域吸收——文学、音乐、商业、现在又是绘画。”
我沉默了几秒。该怎么回答?
难道说,因为前世活到四十多岁,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各种展览、音乐会、书店里?还是说,因为重生后,我迫切地想要理解所有形式的“表达”,想要找到那个贯穿一切的核心?
“我觉得,”我慢慢说,“所有艺术,最终都在解决同一个问题:人如何理解世界,又如何被世界理解。音乐用声音,文学用文字,绘画用色彩和线条……但内核是相通的。看画,也许能帮我听懂音乐里那些说不清的部分。”
高军认真听着,然后点点头,没再追问。
下午两点,香港艺术馆。
艺术馆位于尖沙咀梳士巴利道,面朝维多利亚港,建筑本身是现代主义风格,白色外墙,几何切割的体块。走进去,空调的冷气瞬间包裹全身,与室外的湿热形成鲜明对比。
吴冠中画展在二楼特别展厅。展厅门口竖着巨大的海报:老画家侧脸的特写,皱纹深刻,眼神清澈。旁边是他的一句手书:“我一生都在寻找形式与情感的平衡。”
展厅里很安静。参观者不多,大多是中老年人,步履缓慢,神情专注。光线被精心设计——射灯从天花板上打下,只照亮画作本身,周围的墙壁沉在昏暗里,像舞台的幕布。
吴冠中的画挂在纯白的墙上。
我站在第一幅画前。是早期的写生作品,1960年代的江南水乡。还能看出具象的轮廓:白墙黑瓦、小桥流水、柳树垂枝。但已经能感受到他对“形式”的敏感——那些线条不是机械的描摹,而是有节奏的、有呼吸的。
高军轻声说:“我去那边看看。”他指了指展厅另一头,意思是给我独处的空间。我点头。
一幅幅看过去。
时间在画布上流转。1970年代,吴冠中的画开始抽象化。具象的景物渐渐模糊,变成色块与线条的组合。但奇妙的是,你依然能“认出”那是江南——不是用眼睛认出,是用感觉。
我停在一幅名为《江南春》的画前。
画面上几乎没有具体的景物。只有纵横交错的墨线——有些粗重如老树枯枝,有些纤细如雨丝。墨线之间,点缀着绿色、粉色的斑点,像新芽,又像落花。背景是大片的留白,但不是空洞,而是氤氲着水汽的虚空。
我看了十分钟。
起初,我在“解读”:这条线是屋檐,那个点是桃花,那片留白是天空……但很快,这种解读显得笨拙。于是我放弃解读,只是看。
看着看着,那些线条开始“动”起来。
不是物理的动,是感觉的流动。墨线像是被春风拂过的柳枝,轻轻摇曳;绿色斑点像是新叶在舒展;粉色斑点飘落,像是三月江南的樱吹雪。
更奇妙的是,我仿佛“听”到了声音。
雨声。很细的雨声,落在青石板路上,滴滴答答。
水流声。很缓的水流声,从石桥下穿过,潺潺湲湲。
还有……鸟鸣?很远的鸟鸣,从对岸的树林传来,断断续续。
“很奇妙,对吗?”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温和,带着粤语口音的普通话。
我转头。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平整。他手里拿着速写本和铅笔,眼镜后的眼神温和而敏锐。
“您是?”
“艺术馆的志愿讲解员,姓林。”老先生微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我看你在这幅画前站了十分钟,很专注。大多数年轻人看抽象画,要么很快走过,要么拍照打卡。能静下心看的,越来越少了。”
“吴先生的画,看久了会‘听’到东西。”我说。
林老先生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宝藏:“‘听’到东西?这个说法有意思。很多观众说‘看到’东西,但你说‘听到’……说说看,你听到什么?”
我重新看向画布,那些线条和斑点在我眼中重新组合。
“听到雨声,很细的雨声,像春蚕吃桑叶的那种沙沙声。”我慢慢描述,试图抓住那种稍纵即逝的感觉,“听到水流声,但不是湍急的河流,是巷子里的排水沟,水很浅,流过青苔的石面。还有……鸟鸣?但不确定,也许是风吹过竹叶的声音。”
老先生沉默了足足半分钟。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惊讶,欣赏,还有一种“终于遇到知音”的欣慰。
“吴先生要是听到你这么说,会很高兴。”他轻声说,像是怕打破展厅的宁静,“他常说,画不只是看的,还是听的、闻的、感的。他画江南,不是画江南的样子,是画江南给他的感觉——那种潮湿的、温软的、带着青草和泥土气味的感觉。”
他往前走了一步,靠近画作,用手指虚指画面上的某个区域:“你看这里,这几笔淡墨。一般人会觉得是‘远山’,但吴先生说,那是‘春天的湿度’。他说江南的春天,空气里都是水分子,看什么都隔着一层薄纱。所以他用淡墨渲染,不是画山,是画空气。”
我仔细看。确实,那片淡墨没有明确的轮廓,只是氤氲开的一片灰调。但正是这片灰,让整幅画有了深度和呼吸。
“林先生,您认识吴先生?”我问。
“有幸见过几次。”老先生语气谦逊,“八十年代他在香港开画展,我那时还在杂志社做美术编辑,采访过他。后来他每次来港,我都会去拜访。老先生很健谈,尤其喜欢和年轻人聊艺术。”
我们沿着展厅慢慢走。林老先生对每幅作品的创作背景、技法特点、艺术价值都了如指掌,但他讲得最多的不是“知识”,而是“感觉”——画家当时的心境,想要表达的情绪,隐藏在形式背后的思考。
走到一幅题为《长城》的画前。画面完全是抽象的:粗黑的线条如刀劈斧砍,在画布上纵横交错;红色和赭色的色块像是干涸的血迹;整体气氛沉重、悲怆。
“这幅画是1979年画的。”林老先生声音低沉,“吴先生从‘文革’中走出来不久,去长城写生。他说站在长城上,看到的不是壮丽的风景,是历史的伤疤。那些砖石里,埋着无数工匠的尸骨;那些烽火台上,烧过太多战火。”
他顿了顿:“所以你看,他没有画长城的雄伟,画的是长城的‘痛’。这些黑色的线,是裂缝;这些红色,是渗出的血。他说,真正的艺术,要敢于触碰痛苦。”
我凝视着这幅画。那种粗粝的、不加修饰的笔触,像是一声声呐喊。我想起了昨夜电视屏幕上的残垣断壁,想起了那些无声的画面里蕴含的巨大痛苦。
艺术要触碰痛苦。
那么商业呢?商业可以逃避痛苦,只追求利润吗?
还是说,真正伟大的商业,也应该有勇气直面人间的苦难,并用某种方式回应?
走到展览厅尽头,是一幅书法作品。纸已泛黄,但墨色依然浓黑。写的是吴冠中的一首自作诗:
笔墨等于零,形式乃躯壳。
情怀系着魂,美感诞生于灵犀相触。
我凝视着这几行字,久久不语。
“这是吴先生晚年常说的一句话——‘笔墨等于零’。”林老先生在旁边解释,声音轻柔,“不是说技法不重要,而是说,如果只有技法没有灵魂,那作品就是空的。就像一个人,只有漂亮的皮囊,没有思想和情感,终归是苍白。”
他指着“灵犀相触”四字:“真正的美,诞生于这一刻——创作者把情感注入作品,观者从作品中感应到那种情感,两颗心跨越时间和空间,在某个频率上共振。那一刻,艺术才真正完成。”
灵犀相触。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心里某个锁着的抽屉。
我想起了沈钧儒教授说的“知音难觅”,想起了杜邦教授说的“审美门槛”,想起了林教授说的“技术只是工具”。所有这一切,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核心:人与人之间的共鸣。
音乐也好,绘画也好,文学也好,技术也好……都只是媒介。我们通过这些媒介,试图传达那些无法用日常语言表达的东西:孤独、渴望、痛苦、狂喜、对美的向往、对意义的追问。
而真正的成功,不是卖出多少张唱片、多少本书、多少幅画,而是有多少人,在听到、读到、看到的那一刻,心里轻轻说:“我懂。”
“林先生,谢谢您。”我真诚地说,深深鞠了一躬,“今天收获很大,不仅是关于画,更是关于……艺术的本质。”
“该我谢谢你。”老先生微笑,眼角的皱纹像阳光下的涟漪,“能遇到一个真正在‘看’画的年轻人,是我的荣幸。对了,还没问,你是做什么的?”
“写书,做音乐。”
“那更好了。”老先生眼睛更亮了,“艺术形式不同,但道理相通。吴先生常说,他的画里有音乐的节奏,音乐的起伏。”他从速写本里撕下一页空白纸,快速画了几笔。
不是什么复杂的构图,只是几根流动的线条——从左上方向右下方蜿蜒,时而舒缓如溪流,时而激越如瀑布。线条间点缀着几个墨点,像音符。
“送你。”他把纸递给我,“吴冠中先生风格的简笔——音乐如流水。”
我小心接过。纸上寥寥数笔,却真有音乐的韵律感。那线条的起伏,像是旋律线;墨点的疏密,像是节奏型。
“我会珍藏的。”我说,把纸对折,放进衬衫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告别林老先生,走出艺术馆时,已是傍晚五点半。夕阳正沉入维港对岸的太平山后,天空被染成一片金红,云层像烧熔的铜汁,缓慢流淌。
高军在门口等我,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
“怎么样?”他递给我一瓶。
“很好。”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比预想的更好。”
回酒店的路上,我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中环的高楼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街道上车流如织,行人匆匆。香港像一座永不疲倦的机器,在资本的驱动下昼夜运转。
但我的心里很安静。
吴冠中的画、林老先生的话、那些关于“灵犀相触”的思考……像清凉的泉水,洗去了连日来的焦虑和急迫。
台湾的音乐市场,香港的在地文化,吴冠中的艺术哲学……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在某个层面上是相通的:
都是在寻找表达——用旋律,用文字,用色彩,用商业模型。
都是在建立连接——与听众,与读者,与观者,与伙伴。
都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创造无限的可能——用一把吉他,一支笔,一块画布,一家初创公司。
而贯穿这一切的,是两个字:
真诚。
唯有真诚,才能抵达人心。
唯有源自本心的表达,才能引发灵犀相触的共振。
车驶入隧道,光线骤暗。车窗上倒映出我的脸,少年的轮廓在流动的光影中明明灭灭。
昨夜被历史的惊雷淬炼,今日被艺术的静水洗涤。
吴冠中的墨、林老先生的“灵犀相触”、旺角街市的生命力……它们像一股股潜流,在我心中交汇。
当车驶出隧道,重见天光时,我已明白:前路所求之道,不在艺海与商途的二分,而在一切真诚表达与连接人心的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