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潮汕根脉 南洋叶茂(1/2)
隔日,5月12日,星期三。
晨光比昨天更锐利地刺破海雾。
我五点半醒来,躺在床上倾听这座城市的苏醒——不是恢弘的序曲,而是精密齿轮咬合般的细响:远处渡轮沉闷的汽笛、清洁车扫过路面的沙沙声、送货卡车引擎的低吼。
这些声音编织成香港早晨独特的节奏,冷静、高效,与我心中因即将拜会一位传奇长者而泛起的微澜,形成奇异的和弦。
昨夜整理“星链计划”第二阶段构想,忙到凌晨一点。但睡眠出奇的好,没有做梦,也没有中途醒来。也许是因为昨天在艺术馆的沉思,让那些盘踞在脑子里的焦虑暂时找到了安放的位置。
七点,我换上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没有叫醒高军,独自下楼。半岛酒店的大堂此时还很安静,只有几个早起的住客在看报纸,咖啡厅里飘出烘焙的香气。我穿过旋转门,走进香港湿润的晨风里。
沿着梳士巴利道往尖沙咀码头方向走。这个时间的维港,和夜晚的璀璨完全不同。海水是沉静的灰蓝色,对岸中环的楼群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天星小轮已经开始运营,船上零星几个乘客,大多是拎着公文包的上班族。
我在码头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海水缓慢起伏。
今天要见陈基业老先生。
昨天高军已经详细介绍了这位潮汕商人的背景:陈家三代下南洋,祖父19世纪末到新加坡做苦力,父亲在马来亚开橡胶园,陈基业这一代将家族生意拓展到航运和贸易,九十年代开始回流香港投资。但真正让我在意的,不是他的财富规模,而是他另一个身份——南洋华侨文化研究会的名誉会长。
一个商人,却热衷于文化传承。
这样的人,要么是附庸风雅,要么是真的有情怀。
九点半,高军准时敲响房门。他今天穿得比较正式,深蓝色西装,领带是沉稳的暗纹。“小田总,车已经备好了。陈老先生约在上环的‘陈勤记’,一家老字号潮汕菜馆,据说已经开了六十年。”
“私人包厢?”
“是,静室。陈老先生特意交代,今天只谈文化,不谈生意。”
这句话有意思。只谈文化,不谈生意——但往往,不谈生意的会面,才可能谈出最深的生意。
上环,永乐街。
与中环的现代繁华不同,上环还保留着老香港的韵味。街道狭窄,两边是骑楼建筑,底层商铺卖着参茸海味、茶叶药材、传统糕点。“陈勤记”的招牌夹在一排老字号中间,黑底金字,漆面已经斑驳,但字体遒劲有力。
推门进去,一阵凉意扑面而来——不是空调的冷,是老建筑特有的阴凉。店内装修古旧:红木桌椅、青砖地面、墙上挂着泛黄的老照片和书法条幅。伙计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白色唐装,看见我们,微微躬身:“田先生?陈老先生在二楼静室等候,请随我来。”
木楼梯很窄,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二楼只有三个包厢,伙计推开最里面的一扇雕花木门:“陈老先生,客人到了。”
静室不大,约十五平米。一张八仙桌摆在中央,四张太师椅。靠墙有博古架,摆着几件青花瓷器和紫砂壶。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的一幅字,用狂草写着四个大字:
根在唐山
落款是“陈基业,丁丑年冬”。
一个身影从窗边的藤椅上起身。陈基业老先生,比我想象中更清瘦。他穿着浅灰色的绸褂,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但眼睛异常明亮——那种明亮不是年轻人的清澈,是经历岁月淘洗后的通透。
“田小友,久仰。”他开口,潮汕口音浓重,但吐字清晰,“请坐。”
我微微躬身:“陈老先生好,劳您久等。”
“无妨无妨。”他摆摆手,示意我坐在他对面,“我每日清早都会来这里,喝壶茶,看看街景。人老了,就喜欢在这些老地方待着,有味道。”
高军识趣地说:“陈老,田总,你们聊,我楼下等。”
“高先生也一起坐。”陈老却叫住他,“今日不谈商务,无需避讳。人多,茶更香。”
伙计开始泡功夫茶。全套潮汕茶具:朱泥小壶、三个白瓷杯、茶盘、茶则、茶针。陈老亲自操作——烫壶、置茶、高冲、低斟,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茶香随着蒸汽袅袅升起,是单枞的蜜兰香,浓郁醇厚。
第一泡茶,陈老将三个茶杯排成“品”字,壶嘴贴近杯沿,匀速巡回注茶,最后将壶中余茶滴入每个杯子,这叫“关公巡城,韩信点兵”。茶汤橙黄透亮。
“请。”他示意。
我端起最小的那个杯,先闻香,再分三口饮尽。茶汤入口微苦,随即回甘,喉韵悠长。
“好茶。”我说。
陈老笑了:“田小友懂茶?”
“不懂,但能喝出用心。”
“好一个‘喝出用心’。”陈老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这茶是我老家潮州凤凰山的,树龄超过百年。每年清明前后,我都要回去一趟,看着采茶、晒青、做青、炒青……全程盯着。茶如人,每一步都不能马虎。”
他放下茶杯,目光温和地看着我:“李泽明总编跟我提过你,说你是少年天才,写书、做音乐、办公司,样样都成。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在书里写的那句话——‘历史不是过去,是我们每个人正在呼吸的当下’。”
那是《明朝那些事儿》第一卷序言里的话。我没想到陈老会记得这么清楚。
“年少妄言,让陈老见笑了。”
“不是妄言,是悟言。”陈老身体微微前倾,“我在你这个年纪,还在南洋的橡胶园里帮工,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割胶,手上全是伤口。那时候哪懂什么历史,只知道要活下去,要让家里人吃饱饭。”
他顿了顿,眼神望向窗外,仿佛穿透时间,看到了另一个时空。
“但我祖父常跟我说,我们陈家的根,在唐山。”
“唐山?”我轻声问。
“对,老华侨都这么叫——唐山,就是中国。”陈老收回目光,“我祖父是光绪年间‘过番’的。那时候潮汕大旱,饿殍遍野。他跟着同乡,坐‘大眼鸡’船下南洋。船小人多,像沙丁鱼挤在舱底,漂了两个月才到新加坡。上岸时,同船一百多人,死了三十几个。”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刻意渲染悲情,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正是这种平静,让那些字句有了更重的分量。
“祖父在新加坡做苦力,修铁路、挖锡矿、种橡胶。累死累活,一天挣不到一顿饱饭。但他每个月都会去当地的‘义山’(华人公墓),给那些客死异乡的同乡扫墓。他说,这些人到死都没能回家,魂魄还在海上飘着。”
茶又续了一泡。陈老继续讲。
“到我父亲那一代,情况好了些。他在马来亚开了个小橡胶园,慢慢攒下家业。1941年,日本人打过来,橡胶园被征用,父亲被关进集中营。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五人,躲进山里的华人村落。那三年,我们吃木薯、野菜,不敢生火,怕冒烟引来日军。”
“战后,父亲重振家业。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村里捐建了一所华文小学。他说,钱可以丢,命可以丢,但文化不能丢。我们这些在海外的人,如果连中国字都不认识了,连祖宗的话都不会说了,那就算赚再多钱,也是无根的浮萍。”
陈老讲得很慢,偶尔停下来喝茶。高军在一旁静静听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所以我从小,白天上英文学校,晚上去华文夜校。父亲说,英文是谋生的工具,中文是做人的根本。”陈老看着我,“田小友,你现在做文化,可知道‘文化’二字,对海外华人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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