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潮汕根脉 南洋叶茂(2/2)

我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是身份认同?是精神寄托?”

“不止。”陈老摇头,“是‘我们是谁’的根本答案。”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根在唐山”的字前,用手指轻轻抚过宣纸的纹理。

“在海外,你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说的话和别人不一样,吃的食物、过的节日、信的价值观,都不一样。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那你就会自卑,会拼命想抹掉这种‘不一样’,想融入主流。但如果你知道,这种‘不一样’背后,是五千年的文明,是唐诗宋词,是仁义礼智信,那你就会自豪,会挺直腰杆说:我是华人,这是我的根。”

他转身,目光如炬:“所以,文化自信,不是一句空话。对我们海外华人来说,那是生存的底气,是立足的根基。当我看到香港回归,中国一天天强盛,看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用现代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那份自豪,比赚多少钱都珍贵。因为这意味着,我们的‘根’在强大,我们这些‘枝叶’在异乡,也能活得更有尊严。”

这番话,像重锤敲在我心上。

昨夜,我因国家的屈辱而愤怒、而急迫。

今天,陈老让我看到了另一面——那些散布在世界各个角落的华人,如何因祖国的强大而挺直脊梁,又如何因文化的繁荣而找到归属。

文化输出,不是单向的“传播”,是双向的“连接”。

连接散落世界的游子之心,连接过去与现在,连接根与叶。

“陈老,”我站起身,郑重地说,“您今天这番话,让我对‘文化’二字的理解,深了一层。之前我想的,更多是如何让中国故事‘走出去’。但现在我明白了,走出去不是目的,目的是要让那些在外的华人,能通过这些故事,找到回家的路——哪怕只是精神上的回家。根深才能叶茂!”

“说得好!”陈老眼中精光闪动,他走回座位,用力拍了拍我的肩,“‘根深叶茂’!你今天说的这四个字,说到了我心里。根若不深,枝叶再繁茂,一阵大风就倒了。而你们这些在国内做文化的人,就是在护根、固根。我们这些在外的枝叶,才能延展得更远,更稳。”

他重新坐下,神色变得严肃:“所以,田小友,若你在文化事业上有需要老夫搭手的地方——无论是资金、人脉,还是在南洋的地面资源——切勿客气。这不是生意,是责任。我们陈家有今天,是靠华人社群互相帮扶。现在有能力了,自然要回馈。”

这句话说得含蓄,但分量极重。

等于承诺在东南亚为“星海”的文化出海提供全方位的臂助——不仅仅是资金,更是几十年积累的在地网络、对当地政策文化的深刻理解、以及华侨社群中的信誉背书。

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资源。

我深深鞠躬:“陈老厚爱,晚辈铭记于心。星海所做之事,定不负‘根深叶茂’四字。”

“好,好。”陈老笑了,皱纹舒展,“那就不说这些沉重的话了。来,吃饭。这家的潮汕菜,是全香港最地道的。”

伙计开始上菜。

不是大酒店那种精致摆盘,而是家常式的朴实。但每道菜都透着功夫:

卤水拼盘——鹅肉、豆腐、鸡蛋、猪耳。卤汁深沉,香料层次丰富,入口咸香,回味甘甜。

冻蟹——用的是奄仔蟹,蒸熟后冰镇。蟹肉清甜,蘸一点姜醋,鲜美得让人停不下筷子。

蚝烙——生蚝肥美,地瓜粉煎得外酥里嫩,边缘焦脆,中间软糯,蘸鱼露吃。

护国菜——其实是番薯叶,但做得极其讲究。叶子只取最嫩的部分,用上汤煨制,色泽翠绿,口感滑嫩。

砂锅粥——虾蟹粥,米粒开花,粥底绵滑,海鲜的鲜味完全融入粥中。

陈老一边吃一边讲解:“潮汕菜,讲究‘本味’。食材要新鲜,调味要克制,火候要精准。就像做人,不能太张扬,也不能没味道,要恰到好处。”

他夹了一块蚝烙给我:“尝尝,这生蚝是今早从流浮山运来的。做蚝烙,油温最关键——太高,外面焦了里面没熟;太低,吸油,腻口。这家的师傅,做了四十年,手上有分寸。”

我细细品尝。确实,外层的酥脆和内部的柔嫩形成奇妙对比,生蚝的鲜甜在口中爆开,混合着葱花的香气。简单的食物,做到了极致。

“陈老,”我问,“您觉得,饮食文化算是‘大文化’的一部分吗?”

“当然是。”陈老毫不犹豫,“一个人离乡再远,吃到家乡的味道,眼泪都会掉下来。食物里有记忆,有情感,有整个族群的生存智慧。我在新加坡的家里,到现在还保持潮汕的饮食习惯——早餐白粥配杂咸,过节要做粿,清明要蒸朴籽粿。我孙子从小在英国长大,但每次回家,最爱吃奶奶做的牛肉丸。他说,这是‘家的味道’。”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文化输出,不一定非要是高深的哲学、宏伟的艺术。一盘地道的菜,一首能勾起乡愁的歌,一本写普通人故事的书,可能更能抵达人心。”

我咀嚼着这句话,心里豁然开朗。

是啊,我之前的思维,是不是太“宏大叙事”了?

总想着要做出“震撼世界”的作品,要建立“影响时代”的公司。但也许,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传播,恰恰是从这些细微处开始——从一个人被一首歌打动,从一家人围坐看一部电视剧,从一个游子吃到家乡菜时泛红的眼眶。

润物细无声。

这顿午宴吃了两个小时。菜一道道上,茶一泡泡换。话题从潮汕文化聊到南洋华人的现状,从华文教育聊到年轻一代的身份认同。陈老知识渊博,见解深刻,更难得的是,他没有老一辈常见的说教口吻,而是平等地交流,认真地倾听。

餐毕,陈老送我们到楼下。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用力摇了摇:“田小友,保持这颗赤子之心。文化这条路,走的人很多,但能走远的,都是不忘初心的人。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

“一定。陈老保重。”

走出“陈勤记”,午后的阳光正烈。街道上人来人往,喧闹声重新涌入耳中。刚才那两小时的静室茶话,像一场短暂的梦。

坐进车里,高军难掩兴奋于获得的资源网络。

我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心中回荡的却是陈老平静讲述中那百年漂泊的重量。

“高总,”我缓缓开口,“记住陈老的话。我们所行之事,当不负‘根深叶茂’四字。这不是商业口号,是对历史的承诺——对那无数葬身海路的先辈,对所有在异乡守望‘唐山’的眼睛。”

承诺已立,根脉所系,枝叶所向,自此清晰。

高军郑重点头:“明白!”

午后阳光微醺。车载着我们穿过海底隧道,回到九龙。

“小田总,下午怎么安排?”高军问,“原计划是拜访一家本地音乐制作公司,但我看您可能需要休息。”

我确实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是情绪上的饱和。上午与陈老的深谈,信息量太大,需要时间消化。

“去琴行吧。”我突然说。

“琴行?”

“嗯,尖沙咀的通利琴行。我想弹会儿琴。”

高军愣了一下,随即理解地点头:“好。音乐是最好的整理思绪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