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堂前初试 声动四方(1/2)

8月20日清晨六点整。

生物钟像精密的发条,准时将我从浅眠中唤醒。

昨夜入睡前那些纷乱的思绪——对交流会的期待、对《盛夏的雨》的自我审视、对金院长严苛要求的揣摩——此刻都沉淀为一种奇异的清明。

招待所房间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灰白的天光从缝隙挤进来,斜斜切在陈旧的木地板上,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洗漱用冷水。水龙头拧开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水流先是泛黄,几秒后才变得清澈。

我把脸埋进搪瓷脸盆,让冰凉的水包裹住皮肤,感受着毛孔瞬间收缩的颤栗。

抬起头,镜中的少年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眼神里还残留着初醒时的些许涣散,但很快便聚焦起来。

今天要穿的衣物昨晚就熨好挂在椅背上——白色棉质衬衫,卡其色长裤,都是最常见的款式,但被母亲浆洗得格外挺括。

我一件件穿上,扣子从下往上系,动作慢而稳。站在穿衣镜前,我深吸一口气,看着镜中人: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肩膀的线条却已有了硬朗的雏形;眼神平静,但深处有火在烧。

这就是我。十五岁,来自四川小县城,经营着“星海文化”和地下室网吧,写了几首歌几本书,即将带着自己的作品踏入中国声乐最高学府的专业场合。

荒唐吗?或许。但这就是重生赋予我的路。

将那份反复修改的《盛夏的雨》谱例最后检查一遍——上面有金院长用红笔批注的记号,有我自己深夜写下的修改想法,还有林教授提到的几处气息建议。

谱纸边缘已经起毛,是被手指无数次摩挲的痕迹。我小心地将它装入牛皮纸文件袋,又检查了那盘录制了最终版小样的磁带。

磁带外壳上贴着一张白色标签,上面是我用钢笔写的字:“《盛夏的雨》demo b - 1999.8.19”。

早餐在招待所一楼的小食堂。馒头、稀饭、咸菜,简单得近乎简陋。

但我吃得异常认真,每一口馒头都咀嚼二十次以上,稀饭小口小口地喝。

坐在对面的估计是个来出差的中年人,一边看报纸一边往嘴里塞油条,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疑惑——大概在想这个少年为何吃得如此庄重。

我在进行某种仪式。用食物让身体苏醒,让精神集中,让心跳稳定在每分钟七十二次的节奏上。

七点四十,我背着帆布背包走出招待所。

夏末的北京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夜雨的湿润,但阳光已经迫不及待地从云层缝隙钻出来,在积水的路面上反射出碎金般的光。

二十分钟的车程,我微微打开窗,正好用来调整呼吸,让思维从昨夜的忐忑中彻底剥离。

路过昨晚看到的那栋教学楼时,我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布告栏上,“当代民族声乐演唱中的传统美学基因”的海报依然贴着,讲座时间是下午两点。

如果交流会顺利结束,或许真可以去听听。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像蜻蜓点水。

八点二十,我站在了那座红砖修葺的小礼堂前。

楼不高,三层,红砖外墙爬满了爬山虎,叶片在晨光中泛着油绿的光。

门前几棵雪松高大挺拔,投下的阴影清凉而肃穆。已经有人陆续到来,大多三四十岁年纪,穿着得体——男士多是衬衫长裤,女士则穿着素雅的裙装或套装。

他们彼此低声寒暄,带着业内人士特有的熟稔与分寸感。有人夹着乐谱夹,有人提着看起来专业的设备箱,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香水味和纸张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橡木门。

小礼堂内部比想象中小,约莫能容纳百人。

深棕色的木质座椅呈扇形排列,围绕着前方一个略高出地面的小舞台。

舞台中央摆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琴盖打开,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

旁边立着一个谱架,一支麦克风安静地等待着。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从高高的天花板上洒下来,在空气中形成几道光柱,能看到细微的尘埃在光里缓缓飘浮。

空气里有旧木头的沉香、纸张的霉味,还有淡淡的消毒水气息——一种混合了时光与知识的气味。

我找了个靠后、靠边的位置坐下。

这个角度既能看清舞台,又不至于太过显眼。

将背包放在脚边,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指尖能感觉到脉搏平稳的跳动。

大约二三十人已经落座,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里的什么。

“你是……田浩彣同学?”声音从左侧传来。

我转头,看见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性坐在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

她穿着浅灰色的职业套装,齐耳短发,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眼神温和而好奇。

“我是。”我点头致意。

“金院长跟我提过你。”她微笑,声音很轻,“我是音乐学系的讲师,姓陈。今天也来听听。”她没有多说,但那眼神里的善意是清晰的。

“请多指教。”我说。

她点点头,转回身去。这个小插曲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这里的人或许严肃,但并不冷漠。

八点五十分,侧门被推开。

金院长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中山装,布料挺括,没有一丝褶皱。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宽阔的额头。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但仔细看,能发现他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那是对这个场合、对即将发生的交流的期待。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走上小舞台,调试麦克风的高度。

手指在麦克风杆上移动,动作从容不迫,像在进行某种仪式的准备。

接着,他走到钢琴前,随手按下一个琴键——中央c,声音清亮饱满,在礼堂里回荡了几秒才消散。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礼堂里最后一点交谈声也平息了。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各位同仁,上午好。”

金院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晰、平稳,带着学术场合特有的克制与力量感。没有多余的开场白,没有客套的寒暄。

“感谢大家在暑期拨冗前来,参加总政歌舞团与中国音乐学院联合举办的这次内部交流。老规矩——不拘形式,旨在分享近期在声乐演唱、教学或创作方面的一些心得、思考,乃至困惑。切磋琢磨,共同进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今天到场的有总政歌舞团的同志,有军艺、中戏的老师,也有我们学院各系的同仁。年龄跨度从二十多岁到七十多岁,专业背景各异。这很好。声乐艺术需要多角度的碰撞。”

简短的开场后,交流直接开始。

第一位上台的是一位三十七八岁的女老师,来自解放军艺术学院。

她身材高挑,站姿笔挺,自带一股军人气质。

自我介绍时声音洪亮:“各位老师好,我是程丽婉,今天想分享的是关于军旅歌曲演唱中‘刚’与‘柔’的辩证处理。”

她走到钢琴前,没有用谱子,直接开始示范。

先是《我的祖国》——声音高亢嘹亮,极具穿透力,每个字都像子弹一样精准射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台下有人微微颔首。

但接着,她话锋一转:“军旅歌曲不只有‘刚’。在表现战士对家乡的思念、对亲人的牵挂时,需要有‘柔’的处理。”

她唱起了《十五的月亮》。声音依然明亮,但加入了气声和颤音的处理,音色变得细腻柔婉。

当唱到“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时,那声音里竟真的透出月光般的清冷与缠绵。

我屏住呼吸听着。这不仅仅是技术——这是对作品深刻理解后的艺术表达。

她知道何时该用钢铁般的声音,何时该如流水般柔软。刚柔并济,分寸精准。

除了佩服,还有震惊!

震惊于开场嘉宾的规格就如此之高——程丽婉,中国着名女高音歌唱家。

程丽婉示范后,台下开始讨论。

一位白发老先生提问:“程老师,您在处理抒情段落时,气息支撑和情感表达是如何配合的?我注意到您在‘思念’这个词上,气息有微妙的颤动,这是有意识的处理吗?”

“是的。”程丽婉点头,“气息不只是动力源,也是情感的载体。当你想表达深沉的思念时,气息不能太‘冲’,要有一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像是在叹息,但又不完全叹出来。这需要横膈膜的高度控制。”

我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气息即情感载体。控制即表达。”

第二位上台的是那位白发老先生。他步履有些蹒跚,但眼神矍铄。

没有用麦克风,声音却洪亮如钟:“我叫刘振邦,退休前在中央歌舞团做艺术指导。今天想谈的,是当前民族唱法的一些担忧。”

他开门见山:“现在很多年轻歌手,一味追求‘亮、脆、高’,以为声音越亮越好,调门越高越显本事。这不对!”他敲了敲拐杖,有些激动,“我们传统的戏曲、民歌里,最宝贵的是什么?是韵味!是润腔!是字正腔圆里的那个‘圆’!”

他示范了一段京剧《空城计》里诸葛亮的唱腔。

声音并不高亢,甚至有些沙哑,但每个字的咬字、归韵都极其讲究,“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那个“人”字的尾音,带着微妙的颤抖和下滑,像一声悠长的叹息,把诸葛亮表面的淡定与内心的波澜表现得淋漓尽致。

接着他又唱了一段山东民歌《沂蒙山小调》。

这次声音变得明亮了些,但在每个装饰音的处理上,都能听到那种独特的“味儿”——不是机械的音符,是生活气息、地域风情、情感温度。

“这种‘味儿’,是程式化的技巧教不出来的。”刘老说,“它来自对生活的体验,对文化的理解,对传统的敬畏。现在很多年轻人,基本功没练好,就急着飙高音,把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丢光了!”

台下有人点头,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

一位年轻学者站起来:“刘老,我理解您对传统的珍视。但时代在变,审美也在变。传统韵味固然重要,但如何与现代审美、现代作品结合?如果一味强调传统,会不会限制声乐艺术的发展?”

刘老没有生气,反而笑了:“问得好。但我说的不是守旧,是要‘有根’。树无根不活,艺无根不立。你可以在根上长出新枝,开出新花,但不能把根刨了。”

讨论越来越深入。

有人谈到美声唱法与中国传统唱法的融合问题,有人探讨不同地区民歌的方言咬字特点,还有人分析近年来新创作歌曲在演唱上的新要求。

专业术语纷飞——“共鸣位置”、“气息支点”、“音色统一性”、“情感真实性”……

我如饥似渴地听着,笔记本上已经记了三页。

这些讨论像一把把钥匙,正在为我打开一扇扇通往声乐艺术更深处的门。

同时我也注意到,尽管观点时有交锋,但所有人的态度都是真诚的——批评直接但不刻薄,争论激烈但不伤人。这确实如金院长所说:“耳朵毒,心不坏。”

中场休息十五分钟。

人们起身活动,低声交谈。

我没有离开座位,只是拧开随身带的水杯,小口喝水。喉咙因为专注倾听而有些发干。

“浩彣。”金院长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连忙站起身。

“休息后,下一个安排你。”他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不用上台,就在你座位这里,用这个便携播放机放小样。”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