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堂前初试 声动四方(2/2)
他递给我一个小型的索尼磁带播放机,带外放功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保养得很好。
“你简单介绍一下创作背景和想法,控制在三分钟内。然后播放小样,大家自由讨论。”他看着我的眼睛,“明白吗?”
“明白。”我接过播放机。机器入手微沉,金属外壳冰凉。
“放轻松。”金院长说,语气依然平淡,但停顿了一下,“你的东西是真诚的。这就够了。”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留下我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播放机,手心渗出薄汗。
真诚。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比任何赞美都有分量。
休息时间结束,人们重新落座。空气里的交谈声渐渐平息。
金院长走回舞台前,没有回座位,而是站在一侧,面向大家:“下面,我们换个角度,听听来自基层、来自更年轻一代的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他。
“这位是田浩彣同学,目前随我学习声乐。他带来一首自己的原创作品《盛夏的雨》。”金院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在礼堂里回荡,“作品诞生于他家乡县城的一些真实经历和感受。我们请浩彣同学简单介绍一下,然后听听他的小样。”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期待的、或许还有一丝淡淡怀疑的——全部聚焦到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热,心脏跳得有些快。但当我站起身,握着播放机和文件袋走向预留的空位时,脚步是稳的。
站在那个位置,面对几十位专业前辈的目光,我深吸一口气。
“各位老师,上午好。我叫田浩彣。”
声音出口时,意外地没有颤抖。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但足够清晰。
“这首《盛夏的雨》,最初的创作动机源于今年夏天,我在家乡县城尝试经营一个小型网吧时经历的一些事情。”
我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描述:闷热嘈杂的地下室环境,机器散热风扇的嗡嗡声,显示器的荧光在昏暗中的闪烁。初创业时的艰难与期待——采购机器时的精打细算,拉网线时的周折,开业第一日只有68.5元流水的失落与坚持。也提到了遭遇突发状况时的压力,那种“必须站出来”的责任感,以及事过境迁后的沉淀思考。
我没有提及林薇的名字,只是模糊地说:“在那个空间里,我遇到了一些人,看到了一些需要守护的宁静。”
然后我谈到了音乐本身:“在跟随金院长学习后,我开始尝试将一些对声音表达、对中西融合、对‘气息’与‘韵味’的思考,融入到这首流行风格的创作中。比如副歌部分,我尝试用美声的气息支撑来增强爆发力;桥段的气声处理,则借鉴了一些民族唱法中‘吟唱’的感觉。”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有人在认真听,有人在笔记本上记录,也有人微微蹙眉——大概是在判断我这个“县城来的年轻人”能拿出什么东西。
“创作过程也是我个人学习消化、试图将生活感受与音乐表达连接起来的过程。作品还很稚嫩,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今天带来,主要是想听听各位老师的专业意见,希望能帮我找到更多改进的方向。”
说完,我微微躬身,然后按下了播放机的播放键。
磁带转动的声音先响起——沙沙的底噪,在这个安静的专业场合里显得格外清晰。然后,前奏的钢琴声流淌出来。
录音条件很简陋。
是在县城网吧的地下室里,用一台老式卡带录音机录的。
琴是我自己弹的,幼年时那台卡西欧电子琴,音色单薄。
我的歌声响起时,能听出背景里隐约的环境噪音——也许是风扇声,也许是远处街道的车声。
嗓音清亮,但尚显单薄。
技巧上更是无法与之前演示的专家们相提并论。
高音区有些紧,换声点不够平滑,某些咬字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
起初,台下是一片安静的聆听。
我能看到不少人微微蹙眉——或许是因为音质,或许是在挑剔演唱中的瑕疵。
程丽婉老师抱着手臂,表情严肃。刘老闭着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像是在数拍子。
但随着旋律推进,情绪逐渐铺开,一些人的表情开始变化。
当唱到主歌部分“电话线那头\/传来海洋的潮声与季风”时,我看到那位戴眼镜的陈老师微微前倾了身体。
当进入副歌“可暴雨总要落下\/浇透这慌张的盛夏”时,程丽婉老师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眼神变得专注。
桥段是全曲情绪转换的关键。我用了大量气声,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耳边呢喃:“而我只是个守夜人\/守着屏幕的微光\/等一场不知何时会停的雨……”
这时,刘老睁开了眼睛。
他不再敲击膝盖,而是将手放在耳朵旁,像是在仔细捕捉什么。
三分四十七秒。小样播放完毕。
磁带“咔哒”一声停止转动。播放机的指示灯由绿变红。
礼堂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大约两三秒钟,但对我来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能感觉到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浸湿了一小片。
然后,掌声响了起来。
不算热烈,但很真诚。持续了六七秒。
不是礼节性的鼓掌,是有节奏的、用心的掌声。
金院长站在舞台一侧,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我看到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有点意思。”刘老率先开口,声音洪亮,打破了掌声后的余韵。
他站起身,不是对我,而是面向全场:“小伙子,你这歌,有生活味儿。”
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不是那种闭门造车憋出来的东西。尤其桥段那几句,有点我们民歌里‘吟唱’的味道——虽然还嫩,嗓子没完全打开,气息也有点飘,但那个路子是对的。你在尝试用声音讲故事,不是单纯炫技。”
我站在那儿,手里还握着播放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刘老。”
程丽婉老师接着开口,语气比刚才柔和了许多:“情感表达很真挚。我能听出来,你在唱‘必须站出来’那句时,声音里真有那股劲。这不是演出来的,是真实体验过的东西。”
她话锋一转,变得专业而犀利:“但技术上问题不少。高音区共鸣可以再打开一些,现在听着有点‘扁’。气息的持久力需要加强——副歌第二段明显比第一段吃力。另外,咬字可以更讲究。流行歌曲不是咬字就可以含糊,尤其是你想表达清晰情感的时候。”
她每说一点,我就在心里记一点。
这些都是金院长也提过的问题,但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感受又不一样。
“不过,”程丽婉最后说,“作为原创作品,尤其是结合你的创作背景来看,内核是立得住的。技巧可以练,生活体验和创作冲动是更宝贵的东西。”
那位戴眼镜的陈老师推了推眼镜,她的问题更偏理论和创作:“从作品结构看,起承转合是清楚的。你试图融合民族音乐元素的尝试,在旋律的装饰音和某些节奏处理上能看出来——比如前奏那个五声音阶的动机,还有副歌转调时的处理。但融合得还可以更自然,现在听着有点‘贴上去’的感觉。”
她看着我,眼神锐利:“我想问的是,你在创作时,如何平衡‘个人情绪宣泄’和‘作品艺术性提炼’这两者?听起来,这首歌的私人化痕迹还是比较明显的。”
这个问题切中要害。我思考了几秒,组织语言:
“老师,我刚开始创作时,更多是情绪的记录和疏解——把网吧经营的压力、青春期的困惑写下来,像日记。但在修改过程中,尤其是金院长指导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去提炼。”
我顿了顿,继续说:“比如,把具体的愤怒,提炼成一种更具普适性的‘守护’或‘对抗’的情绪;把个人的困惑,尝试升华为对成长、对责任的一种思考。我希望它既是我个人的真实感受,又能引起一些共鸣——也许不只是开网吧的人,任何一个在青春里感到迷茫、同时又必须承担起什么的人,都能从中听到一点自己的声音。”
陈老师听着,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但她的眼神告诉我,这个回答至少是及格的。
接着,又有几位老师从不同角度发表了看法。
一位总政歌舞团的男中音从演唱技巧上给出具体建议:“副歌‘浇透这慌张的盛夏’的‘慌’字,你在唱的时候,喉头有点上提。可以试着在练声时多做‘打哈欠’的感觉,让喉头自然下沉,声音会更通畅。”
一位作曲系的老师从编曲角度建议:“钢琴伴奏太单薄了。可以考虑加入弦乐铺垫,或者用一点民族乐器点缀——比如在桥段加一段箫或者埙的独奏,来烘托那种孤独、等待的气氛。当然,这要看你想表达什么。”
还有一位搞音乐评论的学者从歌词文学性上点评:“‘电话线那头\/传来海洋的潮声与季风’——这个意象很好,把物理距离和情感距离都写出来了。但有些词句可以更精炼,比如‘守着屏幕的微光’,‘微光’这个词用得不错,但前面‘屏幕的’可以再斟酌。”
讨论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我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成了这个时刻的背景音。
这些批评和建议,像一把把精准的手术刀,将我作品中那些我自己隐约感觉到但说不清的问题,以及许多我根本没意识到的问题,一一剖析开来。没有客套,没有敷衍,每一句都指向核心。
这种感觉,既让人冒汗,又让人无比兴奋。
最后,金院长做了简短的总结。他没有评价我的表现,而是说:“浩彣的这首习作,就像一颗刚从泥土里挖出来的矿石,杂质不少,但内核有光。今天的讨论很好,指出了它作为‘矿石’的诸多问题,也肯定了它可能蕴含的价值。”
他看向我,目光平静:“创作之路漫长。继续打磨吧。”
交流会继续进行,后面还有其他分享。但我坐在座位上,心潮久久难以平复。
笔记本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五页。那些或犀利或中肯的话语,那阵不算响亮但真诚的掌声,金院长那句“内核有光”的评价,还有各位老师专注聆听时的神情——所有这些细节,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窗外的阳光已经升得更高,透过高大的彩色玻璃窗照射进来,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小礼堂里,关于声音艺术的讨论还在继续,各种专业的术语和优美的示范旋律交织。
而我,坐在光影交界处,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因为激动、因为收获、也因为看到前路更加清晰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京华初履,潮声近耳。
这堂前初试,声虽稚嫩,却已悄然动了我心中的四方天地。
交流会结束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半。人们陆续起身离场。我坐在原位没动,等着人群散开。需要一点时间,让激荡的心绪慢慢沉淀。
“浩彣。”
金院长的声音再次在身旁响起。我连忙站起身。
“一会儿去我办公室一趟。”他说,手里提着一个旧式的黑色公文包,“有几个老师托我转交你一些资料。”
“好的,金院长。谢谢您。”
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和另外几位老先生一起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件浅灰色中山装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步伐稳而有力。
这个人就像一座山。沉默,但你知道他就在那里,根基深厚,风雨不动。
我在礼堂又坐了几分钟,直到最后一个人也离开,工作人员开始关窗、检查设备。才背起背包,走了出去。
八月的北京正午,阳光白花花地砸在地上。从冷气充足的礼堂一步踏入这片炽热,皮肤瞬间收紧。我眯起眼睛,沿着林荫道往行政楼走。
路边的蝉鸣嘶哑而绵长,和刚才礼堂里那些精致的声音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一个属于自然,粗糙而真实;一个属于艺术,雕琢而升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我掏出来看,是高军的短信:“小田总,交流会顺利吗?周杰伦专辑首批预购数据出来了,比预期高35%。等你电话。”
我简短回复:“很顺利。下午回公司详谈。”
按下发送键时,手指微微颤抖。不是紧张,是兴奋还未完全消退。
抬头看向前方的教学楼,红砖墙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我的音乐,已经真正地、第一次踏入了专业的领域。
虽然只是叩开了一条门缝,但光已经透了进来。
而我要做的,是走进去,走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