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潮声入耳 台北行纪(2/2)

我压下内心的震动,礼貌地伸出手:“张博士,您好。久仰大名。”

“田浩彣……好年轻。”张汝京握手很有力,眼神温和但透着精明,像是工程师在审视一个精密零件,“做音乐好啊,陶冶性情。来,进来坐,别客气。”

走进别墅,内部装修是现代简约风格,但处处透着品味。客厅很宽敞,挑高的天花板,一面墙是整排的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塞满了中英文书籍。我快速扫了一眼——大多是科技、经济、历史类的书,《半导体物理》、《集成电路设计》、《国富论》、《资治通鉴》……另一面墙则挂着几幅抽象画,色彩大胆,笔触狂放。

已有七八个人散坐在沙发和单人椅上,年龄多在四十到六十岁之间。穿着都很随意——毛衣、衬衫、休闲裤。没有人打领带,但每个人气质都不凡。他们正低声交谈着,面前放着茶或红酒,气氛轻松自在。

李宗盛显然是常客,和几位熟人打了招呼,然后带着我在角落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坐下。张汝京作为主人,忙着给大家斟茶倒水,丝毫没有大人物的架子。

“老张,别忙了,我们自己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笑着说。

“应该的,应该的。”张汝京倒完茶,在中间的单人椅上坐下。

聚会果然如李宗盛所说,很放松。没有固定议题,大家天南海北地聊。

聊台湾的股市——最近涨得厉害,但泡沫迹象也开始显现;聊美国的互联网泡沫——纳斯达克指数疯涨,人人都说这次不一样;聊大陆的改革开放——浦东开发得热火朝天,外资像潮水一样涌进去。

也聊最新的半导体技术进展——0.18微米制程开始量产,铜互连技术开始应用,晶圆尺寸从8英寸向12英寸过渡……

我在旁边静静听着,不轻易插话,但每一句都听得很仔细。这些人,是台湾经济起飞的中坚力量,是科技界、金融界、实业界的精英。他们的视角和信息,是普通媒体上看不到的,是藏在冰山下的八分之七。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大陆的产业发展上。

一位搞风险投资的老先生叹了口气,抿了口茶:“大陆市场是大,人口多,潜力无穷。但基础太薄弱了。尤其是高科技领域,人才、技术、资金,都缺。现在全世界半导体产业都在向台湾和韩国集中,大陆想追,难啊。”

他顿了顿:“我去年去上海张江看过,园区还在规划,厂房都没建几栋。政策支持力度倒是大,但有些事,不是光靠钱和政策就能堆出来的。核心技术,人家捂得死死的,专利壁垒高得像城墙。”

另一位搞贸易的接口道:“而且大陆那边,产业链不完整。设计、制造、封装、测试,整个链条都缺环节。你要做芯片,光有设计没用,得有厂给你流片。可建一条8英寸生产线,动辄十几亿美金,还得有技术授权,有人才团队……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张汝京一直安静地听着,手里端着茶杯,热气袅袅上升。这时他才放下茶杯,陶瓷杯底与木质茶几接触,发出轻微的“嗒”声。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带着一种工程师特有的、实事求是的语调:

“难,当然难。但再难,也得有人去做。”

所有人都看向他。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虫鸣,唧唧唧,像在给这场对话打拍子。

“我这两年,经常回大陆看看。”张汝京的目光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上海、北京、深圳,都去了。看到很多地方,确实还落后。基础设施不行,人才储备不足,产业配套缺失。”

他话锋一转:“但也看到很多年轻人,眼睛里有光。在复旦、在交大、在清华,那些学生,想学,想干。他们知道我们落后,但憋着一股劲,想追上来。”

他环视众人,眼神里有一种沉静的力量:“缺技术,我们可以去引进,去消化,去创新。缺人才,可以培养,可以吸引。大陆每年那么多理工科毕业生,只要给他们机会,给他们平台,他们能成长得很快。”

“缺资金……”他顿了顿,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那就更需要我们这些在外面有点积累的人,想办法,搭桥,铺路。”

他的语气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挥舞手臂,只是一种平实的陈述。但里面蕴含的力量,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动容。那是一种基于理性判断的信念,是一种看清了所有困难之后依然选择向前的勇气。

“张博士,听说您最近在筹划一件大事?”那位搞风险投资的老先生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敬意。

张汝京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常想,我们这一代人,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也有了一个尴尬的身份——在台湾出生、成长,受中华文化熏陶,又去美国学了技术、见了世面。”

他的声音很平和,像是在聊家常:“现在,大陆在崛起,需要技术,需要产业。我们能做什么?”

他环视众人,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或许,就是做个桥梁吧。把海外的技术、人才、管理经验,带回去,帮助大陆建立起自己的、有竞争力的高科技产业。特别是半导体,这是现代工业的‘粮食’,是信息时代的‘原油’。一个国家,不能永远指望别人施舍粮食。”

“那可是个无底洞啊,张博士。”有人提醒,语气里带着担忧,“一条8英寸晶圆生产线,动辄十几亿美金起。而且技术更新换代极快,今天投下去的钱,明天可能就过时了。投入巨大,风险极高。大陆那边……有这种决心和持续投入的能力吗?”

张汝京沉默了片刻。

客厅里只有呼吸声和窗外虫鸣。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决心,我看到了。从高层到地方,从政府到学界,我接触过很多人,他们是真的想把这个产业做起来。”

“至于投入和能力……”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事在人为。总要有人先迈出第一步。我这一辈子,搞技术,搞管理,在德州仪器干了二十年,在台湾也做了几年,积累了一些经验,也认识了一些朋友。”

他的声音变得更轻,但每个字都重如千钧:“如果能用这些,为国家、为民族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哪怕只是铺一块砖,垫一块石头,我觉得,值了。”

值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安静的客厅里,却像巨石投入深潭。

我坐在角落,手里握着微温的茶杯。陶瓷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但我的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一下,像鼓点敲在耳膜上。

张汝京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我心上。

前世,我知道张汝京后来回国创办中芯国际的壮举,知道那是一条多么艰难、多么坎坷的路——技术封锁、资金短缺、人才匮乏、国际诉讼……也知道这件事对中国半导体产业的意义有多么重大——那是从零到一的突破,是打破垄断的第一步。

但那只是历史书上的几行字,是新闻报道里的宏大叙事,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刻,亲耳听到他在这样一个私密的场合,用如此平实却坚定的语气说出这番话,那种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

你能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工程师最朴素也最炽热的家国情怀。那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他清楚地知道前面的路有多难——资金、技术、人才、国际环境,每一个都是巨大的障碍。但他还是选择了向前走。

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而我呢?

我重生回来,利用先知,写畅销书,做流行音乐,开网吧,搞软件,布局商业版图。这些事有意义吗?

有。

它们让我积累了财富、影响力,让我能帮助身边的人,让我能改变一些人的命运,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文化潮流。我让周杰伦的专辑更早成功,我让好网吧系统惠及更多小网吧主,我让“星海现场”成为独立音乐人的舞台。

但和张汝京正在筹划、并即将投身的事业相比呢?

音乐是精神食粮,能抚慰心灵,能塑造认同,能传承文化。

芯片是工业粮食,是现代经济的基石,是决定一个国家能否在科技竞争中不被卡脖子的命脉。没有芯片,你的手机会变成砖头,你的电脑会变成废铁,你的导弹会失去眼睛。

文化产业可以丰富生活,可以输出价值观。

但半导体产业,是真正的国之重器。它决定的是一个国家的工业上限,是高端制造业的皇冠明珠。

我那些通过“aurora music”赚到的版权收入,通过离岸公司谨慎积累的资金,有多少?

我快速心算了一下:周杰伦专辑分成,好网吧系统收入,图书版税,加上一些零散投资回报……满打满算,扣除运营成本和必要投入,能动用的现金,折合美金大概也就……

五百万左右。

五百万美金。

在张汝京所说的“十几亿美金起”的晶圆厂面前,这是什么概念?

杯水车薪。

甚至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可能只是杯子上凝结的一滴露水,太阳一出来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敬佩、惭愧和紧迫感的情绪,攥住了我的心脏。

敬佩于张汝京的格局和担当——他本可以在台湾过着优渥的生活,享受行业泰斗的尊荣,但他选择了最难的一条路。

惭愧于自己之前的沾沾自喜和格局局限——我还在为专辑销量沾沾自喜,为网吧系统的小成功得意,却忘了看更远的地方。

紧迫于——时间不等人。现在是1999年,中芯国际2000年就会成立。全球半导体产业正在快速迭代,台积电、三星都在狂奔。大陆如果再不起步,差距会越拉越大。

我必须更快地积累力量,更大规模地汇聚资源。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当真正的机会来临时,我有能力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投一点钱,哪怕只是引荐一个人,哪怕只是发出一声呐喊。

聚会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台湾的政治生态,美国的总统大选,甚至聊到了养生和茶道。

但我后面的时间,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张汝京的话,以及那冰冷的数字对比。

五百万 vs 十几亿。

一滴水 vs 一片海。

离开时,夜已深。山间的风更凉了,吹在脸上有针扎般的刺痛感。天空是深邃的墨蓝色,几颗星星在云层缝隙中闪烁,光芒微弱但执着。

李宗盛开车送我回酒店。山路蜿蜒,车灯照亮前方一小片路面,两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怎么了?”李宗盛看了我一眼,目光在仪表盘的微光中显得很温和,“从张博士那儿出来,你就一直不说话。”

“在想张博士说的话。”我如实说,“很受震动。”

李宗盛点点头,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汝京兄是真正做大事的人。心有大义,行有静气。我们搞音乐的,是在人心上耕耘。他们搞科技的,是在国家筋骨上用力。都很重要,但分量不同。”

“是。”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分量不同。”

回到酒店房间,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电话线拨号上网——1999年的网速慢得像蜗牛,拨号音吱吱呀呀响了半分钟,才终于连上。

我打开邮箱,给高军和赵律师分别写了一封加急邮件。

给高军的邮件内容很直接:

“立即启动‘星海文化’及关联公司近三个月的现金流盘点。我需要一份最保守的、可动用资金总额预估报告。同时,加快周杰伦专辑后续回款的催收和归集。所有非必要开支,暂停或削减。优先级:保留核心业务投入,压缩行政和营销费用。”

给赵律师的邮件更具体:

“维京群岛及开曼离岸架构搭建完成后,第一时间将‘aurora music’现有及未来可预见版权收入,按照我们商定的最优化税务路径,归集至离岸控股公司。

同时,请重点研究以离岸公司为主体,设立一支专注于‘前沿科技与半导体产业链早期投资’的专项基金的可能性。我需要法律和税务上的可行性方案,以及初步的操作路径。

时间紧迫,请尽快。”

点击发送按钮,邮件带着轻微的“嗖”声传了出去。那个年代还没有进度条,你只能盯着屏幕,祈祷网络不要断线。

发送成功。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张汝京平静的面孔,他说话时温和但坚定的眼神,还有那句“总要有人先迈出第一步”。

窗外,台北的灯火依然璀璨。101工地的塔吊还在作业,红色的警示灯在夜空中规律地闪烁,像这座城市的心跳。

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