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糖分的恋爱”(2/2)

“咔哒”!!

寂静中,那声轻响来自他自己。是他无意识扣紧了操作台光滑的边缘,指骨与金属摩擦发出的声音。很轻,却让他自己微微一震。

“林玥“

一个名字。一个他决不允许自己在清醒时拼写的名字。一个和糖粉的甜腻、幼稚、粗糙毫无关系的名字。她应该像山巅的雪,像凌晨带着露水的风,像他失败过无数次才萃取出的那一缕最澄澈的柠檬香。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以这种狼狈的、可笑的、充满意外的方式,被糖粉这种他最鄙夷的、用来应付外行和孩童的廉价 sweetness 勾勒出来。

呼吸,第一次,在这间他统治的后厨里,脱离了控制。胸口深处传来沉闷的、陌生的钝痛,伴随着血液冲刷耳膜的低啸。他应该发火。用他惯常的、能让人血液结冰的冷静语调,指出这个失误的不可饶恕——它毁了一锅萨芭雍,浪费了时间,玷污了操作的圣洁,更证明了操作者的粗心与不配。然后,让她立刻离开,永远别再踏进这里半步。这才是顾行止。这才是“甜品界的拿破仑”该做的事。

可他的喉咙被什么堵住了。那冰冷的、锋利的言辞,在触及那两个静静躺在桌面上的字母时,碎成了粉末,混进那片甜腻的尘埃里。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那个女孩。她还是那样僵着,脸色苍白,眼神慌乱,但似乎也察觉到了他过于长久的沉默和凝视,那惊慌底下,泛起一丝更深的困惑。她大概以为自己完了。也许在等待那最后的判决。

顾行止动了。他迈开脚步,踩过地上薄薄的糖粉,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嚓嚓”声。他在那张预备台前停下,没有看女孩,只垂眸,看着那两个字母。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些目光里的惊骇已经变成了难以置信——他伸出右手食指,没有戴手套,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因长期接触低温食材而显得比常人更白些。

他的指尖,轻轻落在了那个“l”的起笔处。

触感是柔软的,微凉,带着糖粉特有的、细滑的颗粒感。顺着字母的笔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描摹过去。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然后是那个“y”。他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又像是沉浸在某一种唯有他自己能感知的触觉仪式里。糖粉沾上他的指尖,留下淡淡的白色痕迹。

后厨静得像一座坟墓,只有他指尖与金属台面摩擦时,发出的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沙沙声。那个女孩,似乎连呼吸都忘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堪称诡异的举动。

终于,他描完了最后一笔。指尖在“y”的末端停顿了几秒。然后,他收回手,目光从桌面抬起,重新落到女孩脸上。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种缺乏温度的、大理石般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又被强行镇压下去,只留下一片深海似的幽暗。

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砂纸磨过的沙哑,完全不同于他平日里那种清晰冷冽的语调。

“重做”!!!

女孩猛地一颤,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道歉,又想问什么。

但他没有给她机会。他接下去的话,不仅让女孩,也让所有竖着耳朵的旁观者,彻底石化在原地。

“但这次,”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让我教你。”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也不理会那片狼藉的地面,径直转身,走向他那重新变得滚烫、此刻却已彻底冷却、宣告失败的萨芭雍隔水锅。他关掉炉火,将整盆失败的混合物端起,毫不犹豫地,倾倒进旁边专用的厨余桶。粘稠的、颜色不再完美的蛋液,无声地滑入黑暗。

然后,他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那个盆。水流哗哗,冲走失败的痕迹。他洗得很仔细,里外,边沿,直到不锈钢壁映出冷冽的光,不挂一丝水珠。他用专用的软布擦干,放回原位。

整个过程中,后厨只剩下水流声,和他有条不紊、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窒息的动作声响。每个人,包括那个闯祸的女孩,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消化着那句完全超出他们理解范畴的“让我教你”。

顾行止擦干了手,将软布叠好,放回消毒柜旁。他这才重新走回预备台附近,但没有再看那片糖粉,也没有看女孩。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原料架上整齐排列的罐子上,声音已经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冷静,只是那丝沙哑,如同瓷器上细微的冰裂,顽固地存在着。

“收拾干净。”他说,是对着离得最近的一个助手说的,语气平淡无波,“然后,准备新的原料。马斯卡彭,需要重新回温。鸡蛋,取最新批次的无菌蛋。糖粉……”他顿了顿,极其短暂的一顿,“用柜子里那包未开封的意大利产00级细粉。”

助手如梦初醒,慌忙点头:“是,主厨!”

“你,”顾行止终于,再一次,将目光转向那个脸色依旧苍白的女孩。他打量她,如同打量一件即将被他亲自雕琢的原材料,目光里有审视,有评估,还有一种复杂难言的、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的东西。“去洗手,消毒,换专用工作服。指甲检查。然后,到一号操作台前等我。”

女孩像是被这指令从梦游状态唤醒,猛地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好、好的,主厨。”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离了那片糖粉的现场,奔向员工洗手间的方向。

顾行止不再说话。他走回自己的主操作台,双手撑在冰凉的不锈钢台面边缘,微微垂着头。灯光从他头顶打下,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边投下小片阴影。无人看见的角度,他闭了闭眼,那被砂纸磨过的、低哑的嗓音,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极轻微的颤抖,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无波的海面之下,刚刚经历过怎样一场摧毁又重建的滔天海啸。

“ly……” 一个无声的音节,在他紧闭的唇齿间,破碎,消散。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里面已只剩下惯常的、近乎冷酷的清明与专注。堡垒的裂缝被迅速掩埋,统治者回归他的王座。只是,空气中漂浮的糖粉尘埃,似乎在冷光灯下闪烁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微弱的光。而那个即将在一号操作台前开始的、由他亲自教授的“重做”!也注定不再是单纯的技术传递。

某种东西,已经被打翻了。如同那罐糖粉。甜蜜的,幼稚的,粗糙的,却又是如此……猝不及防,无法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