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蕾究竟是谁”??(2/2)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隐喻系统里,”有一次她说,“失业不是失业,是‘站在十字路口’;恋爱不是恋爱,是‘找到另一半苹果’;死亡不是死亡,是‘踏上最后的旅程’。隐喻不是现实的装饰,它塑造我们理解现实的方式。换一套隐喻,就换了一个世界。”
“那你的隐喻系统是什么?”我问。
她想了想:“我是收集影子的人。”
“影子?”
“嗯。飞鸟掠过地面的影子,窗格投在墙上的影子,烛光中手势的影子,记忆中往事的影子。”她的目光望向远处,“实物会消亡,但影子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你看,”她指着地上我们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现在我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这是一个只存在于此刻的、二维的我们。当太阳落下,这个影子就死了,但曾在某一刻,它真实地存在过。”
这样的话,别人说来或许显得矫情,但从蓉蕾口中说出,却如此自然真挚。她不是诗人,却以诗人的方式生活;不是哲学家,却时刻思考存在的本质。在她身边,我逐渐从那个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职场人,变回了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
转折发生在一个冬夜。那天我们在她公寓看纪录片《尘与雪》,影片中人与动物以难以置信的和谐共处。看到一半,她突然按下暂停键。
“我要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去哪?”
“撒哈拉。一个国际艺术项目,研究沙漠中的岩画,要去半年。”她平静地说,仿佛在说明天要去超市。
沉默笼罩了我们。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屏幕上定格着一个人与猎豹对视的画面。
“什么时候走?”
“下周四。”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蓉蕾不仅是旧书店里邂逅的奇女子,她有自己的生活、事业、征途。我们的周日约会在她的生命规划中,或许只是一个美丽的插曲。
最后一个周日,我们回到了初遇的那家旧书店。老板依然在打盹,尘埃依然在光束中舞蹈,一切如旧,但有什么已经不同了。我们并肩站在当年那个角落,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蓉蕾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递给我。
“临别礼物。”
我拆开包装,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正是我们初遇时她抚摸的那本。翻开扉页,上面有一行她清秀的字迹:
“给收集影子的人——愿你的重力总是恰到好处,既能让你停留,又不至将你禁锢。蓉蕾”
我抬头看她,喉咙发紧。她微笑着,眼睛里又是我熟悉的那种深潭映月般的光。
“记得夏加尔吗?”她说。
“记得。在爱里,人是不必站在地面上的。”
“不,”她轻轻摇头,“我的意思是,夏加尔的画里,人飘浮着,但总有一根线连着大地。完全失重会迷失在虚空,完全被重力束缚会困于尘埃。最好的状态是——飘浮,但有一根线。”
她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颗小小的、灰色的鹅卵石,平凡无奇。
“在撒哈拉捡的。看着它,我就会记得,世界某个角落,有一个人,我们曾一起对抗过重力。”她把石头放在我手心,石头还带着她的体温。
我握紧石头,千言万语哽在胸口,最终只说出两个字:“保重。”
“你也是。”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甚至没有正式的告别。我们就像每次周日约会结束时那样,在巷口分开,走向相反的方向。我回头看过一次,她的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渐渐融入人流,消失不见。
蓉蕾离开后,我的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努力工作,按时晋升,谈恋爱,分手,再谈恋爱。我搬了家,离那家旧书店很远,渐渐不再去了。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我开始注意到以前忽略的事物:云朵的形状,光线在建筑物上的移动,陌生人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我开始阅读艺术史,看夏加尔的画册时总会会心一笑。我在窗台上养了一盆多肉,虽然总是忘记浇水,但它顽强地活着,像是活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
那颗撒哈拉的石头一直放在我的书桌上。有时我会握它在手,想起那个雨后的教堂,想起她说“我们是未完成的作品”。在特别艰难的时刻,我真的会躺下来,从不同的角度看天花板,想象自己正漂浮在穹顶之下,与天使和魔鬼共存于同一空间。
蓉蕾是谁?
是旧书店里的惊鸿一瞥,是教会我改变视角的人,是告诉我“在爱里人不比站在地面上”的陌生人。是艺术史学者,是隐喻的收集者,是认为我们都是未完成线描的梦想家。是在我生命某个特定时刻出现,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未曾意识到的可能。
我们如何相识?
在布满尘埃的旧书店,在一束斜射的阳光下,在夏加尔漂浮的恋人面前。那是一个平凡的周日下午,发生的一段不平凡的相遇。没有浪漫的一见钟情,没有戏剧性的冲突转折,只是一个孤独的人遇见另一个孤独的人,在文字的海洋中,认出了彼此相似的频率。
如今多年过去,我再没有见过蓉蕾。她也许还在世界某个角落,研究岩画,收集影子,躺在陌生的穹顶下看天使与魔鬼。而我,在这个我们相遇的城市,继续着平凡的生活。但我心中某个角落,永远有一个周日的午后,永远有一座雨中的废弃教堂,永远有一个告诉我可以漂浮的人。
重力依然作用在我身上,但我知道,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解开那根看不见的线,让自己飘浮片刻。在那些时刻,蓉蕾就在那里,在所有的尘埃与光中,在所有的未完成中,对我微笑。
而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