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与野花:或一次迟到的成人礼(2/2)
她蹲下身,系好解放鞋松脱的鞋带。
这个动作花了些时间——手指在监狱服装厂被缝纫机针扎穿过三次,关节有些僵硬了。起身时,她看见自己落在水泥地上的影子:短而淡,像被水泡过的墨迹。
“去哪里?”她问自己。
没有答案。风吹过来,带着焚烧秸秆的焦苦味。
她选择步行。沿着监狱外墙走,墙很高,顶上盘旋着铁丝网,在秋阳下泛着冷白的光。
墙角有野蓟,枯了,还倔强地支棱着刺。她记得苏薇薇血书上的话:【做棵野草也好】。
走了一个半小时,看见公交站牌。览室的旧报纸上看到过。
那女孩现在叫尹淇,在云南办学校。
“薇薇之光基金会成立三周年”——标题很小,在娱乐版角落。
王雅琴闭上眼。耳边响起缝纫机的声音:咔嗒,咔嗒,咔嗒。五年零七个月,她踩坏了三台缝纫机,做了上万件囚服。
蓝色的,灰色的,厚实的棉布。线要直,针脚要密,领口要熨帖。
检查质量的管教说:“王雅琴,你做得比谁都好。”
她只是埋头。
一针,一线,一件。仿佛把前半生所有潦草敷衍的事,都在这方寸布帛上一一缝补回来。
墓园在城西。
她换乘了两趟公交,下车时已是下午。
风大了些,吹得满地黄叶打旋。她找到苏薇薇的墓,比想象中更朴素:一小块青石,照片是瓷片烧上去的,边缘有些剥落。女孩在笑,眼睛弯成月牙。
墓前有新鲜的花。几支白菊,包装纸上有水珠。
“总有人来的。”守墓老人路过时说,“几个姑娘,每年都来。说是薇薇的歌迷。”
王雅琴蹲下。她用袖子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又去擦碑文。手指触到“二十五岁”那几个字时,停了停。
二十五岁。她二十五岁时在做什么?
刚入行,跟着师傅跑剧组,给导演点烟,给制片人倒酒。
有天夜里,师傅醉醺醺拍她的肩:“雅琴,这行没有干净的。要么你吃人,要么人吃你。”
她选了前者。吃得心安理得,吃得脑满肠肥。直到自己也成了被吐出来的渣滓。
“对不起。”她说。声音很轻,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但有些话,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是监狱医务室的药瓶,她洗干净了。里面插着几枝路上采的野花:紫色鸭跖草,黄色蒲公英,还有一穗狗尾草。
毛毛的,在风里点头。
她把瓶子放在墓前,和那束白菊并排。
一束是缅怀。一束是……什么?忏悔?和解?她自己也不知道。
正要起身,忽然看见墓碑底部刻着一行小字,之前被落叶盖住了:
【此处长眠着一个春天
她曾认真开放过】
没有署名。字迹娟秀,像是女孩子的笔迹。
王雅琴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发酸,直到夕阳把墓碑染成淡金色。
春天。开放。认真。
这些词离她太远了。
她的前半生只有冬天,只有算计,只有“差不多就行”。
她慢慢直起身。膝盖咔吧响了一声——老了。
转身时,她看见不远处另一座墓碑前站着个人。黑色大衣,长发挽起,正弯腰放下一束百合。
是尹棋娇。不,尹淇。
王雅琴僵在原地。想躲,却挪不动脚。
尹淇也看见了她。两人隔着十几米,隔着无数墓碑,静静对望。
时间像凝住了。只有风在吹,叶子在落。
然后,尹淇朝她点了点头。很轻的一个动作,没有恨,没有原谅,只是……看见了。
就像看见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曾经认识但早已无关的旧物。
王雅琴也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尹淇转身离开。
大衣下摆扫过墓道旁的枯草,沙沙响。她走得很稳,没有回头。
王雅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尹淇第一次来公司签约时,才十七岁,穿着校服裙,眼睛亮得惊人:“王姐,我想成为能让人记住的演员。”
“记住?”当时的她笑了,“这行每天新人换旧人,谁记得住谁?”
现在她知道了。有人被记住,是因为光。有人被记住,是因为影。
而她,大概很快就会被彻底遗忘。
离开墓园时,天快黑了。她在门口小卖部买了面包和矿泉水,坐在台阶上吃。面包很干,她小口小口地咽。
守墓老人锁好大门,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等人?”
“不等。”
“那就好。”老人点起烟,“这地方,少来。活人有活人的路。”
她沉默。
“刚才那姑娘,”老人吐了口烟圈,“每年都来。
每次待很久,不说话,就站着。有次下雨,她也不打伞,浑身湿透了还站着。”
王雅琴捏紧了面包袋。
“我问她,这是你什么人啊?
她说,一个提醒。”老人笑了笑,皱纹深得像沟壑,“提醒什么,她没说。
但我猜,是提醒自己别走错路吧。”
烟头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人这辈子,”老人慢慢说,“就像走夜路。有时候你以为在往亮处走,其实是往更黑里去。
等发现走错了,回头路已经没了。怎么办?只能摸着黑,继续走。走啊走,也许天就亮了。”
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走了。你也早点回吧,起风了,要下雨。”
王雅琴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面包还剩一半,她吃不下去了。
雨真的来了。
先是几滴,然后密起来,打在落叶上噼啪响。她没带伞,也不躲,就这么坐着,任雨淋湿头发、衣服。
很冷。但有一种奇怪的清醒。
就像高烧退去后,那种虚脱的、干净的清醒。
雨停时,天彻底黑了。墓园围墙外的路灯亮起来,昏黄的一小团光。
王雅琴起身,腿有些麻。她最后看了一眼墓园深处——那里埋着一个二十五岁的春天,和无数个像她一样来忏悔或缅怀的黄昏。
然后她转身,朝公交站走去。
夜班车来了,空空荡荡。
她投了币,还是坐在靠窗位置。窗玻璃上凝结着水汽,她用手指在上面写了个字:净。
写完了,又缓缓擦掉。
车开了。城市夜景在湿漉漉的窗上流淌成模糊的光带。
商场橱窗的模特,餐厅暖黄的灯光,便利店明亮的招牌。
一个年轻女孩骑着电动车驶过,后座载着更大的女孩,两人在风里大笑。
那么普通。那么鲜活。
王雅琴忽然想起监狱里那个给她纸条的女囚。
出去后,真会去苏薇薇墓前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但那一刻的善意,是真实的。
就像尹淇那个点头。
就像守墓老人那番话。
就像苏薇薇墓碑上那行字。
这个世界在惩罚她之后,又吝啬地、不经意地,给了她几颗碎糖。
甜吗?不甜。但能止住某种饥饿。
终点站到了。她下车,站在陌生的街头。霓虹灯牌闪烁:旅社,50元一晚。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十七块三毛。
“住店?”前台是个打瞌睡的年轻人。
“嗯。”
“身份证。”
她把释放证明和身份证一起递过去。年轻人看了一眼,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
“刚出来?”
“嗯。”
年轻人把证明还给她,拿了把钥匙:“203。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明天中午12点前退房。”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墙壁有霉斑。但床单是干净的,印着小花。
她放下塑料袋,坐在床沿。弹簧吱呀响了一声。
窗外传来电视声、炒菜声、孩子的哭笑声。人间烟火,隔着薄薄的墙壁透进来。
她躺下,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小块水渍。形状像片叶子,又像只鸟。
累了。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累。
但奇怪的是,心里很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虽然满目疮痍,但终于,平静了。
她想起今天在墓前想说的那句话,最终没说出口。
那句话是:如果真有来生,我做野草,你做春风。
你吹过我时,我会记得低头——不是屈服,是感谢。感谢你吹拂万物,不问前科。
睡意渐渐涌上来。
在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海豚的叫声。
清越的,自由的,像月光碎在海浪上。
她知道那是幻觉。
但也可能,是某个平行宇宙里,苏薇薇终于演了一部关于大海的戏。她在镜头前跳跃,笑容干净,身后是无垠的蔚蓝。
而那个宇宙的王雅琴,也许是个场务,正在给她递一瓶水:“累了吧?歇会儿。”
“不累!”年轻的演员眼睛发亮,“王姐,这场戏我演得好吗?”
“……好。”
“那就值了!”
值了。
这两个字,她用了半生才听懂。
夜深了。街灯一盏盏熄灭。
203房间的窗前,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蜷在床上,睡得很沉。
窗外,野蓟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而更远的地方,海正在涨潮。
一遍,一遍,冲刷着亘古的岸。
仿佛要把所有的罪与罚、泪与血,都带回深海,细细淘洗。
直到剩下最干净的——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