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鸡蛋与和解之路(1/2)
快递盒是傍晚送到的,朴实无华的纸箱,胶带缠得歪歪扭扭,地址是用蓝色圆珠笔一笔一划写的。
江静书拆开箱子,里面塞满了金黄色的稻壳。
她伸手拨开,露出一个个圆润的、带着褐色斑点的土鸡蛋。蛋壳上还沾着一点干掉的鸡粪和草屑,是土地最真实的印记。
最底下压着一封信。
信纸是小学作业本撕下来的格子页,字迹工整却透着笨拙:
【静书:】
【家里母鸡开始下蛋了,给你寄一些。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吃好的。】
【爸爸的腰好多了,能下地了。弟弟期末考了第三名。】
【我们都好,勿念。】
【——爸妈】
没有落款日期,没有多余的话。
江静书捧着那封信,在工作室昏黄的灯光下站了很久。
江静书和父母的关系,是条结了薄冰的河。
表面平静,底下是十年未曾融化的寒意。
源头是弟弟的出生——江静书十二岁那年,母亲意外怀孕,执意要生下来。
那时家里已经穷得连她的学费都要四处借,父亲在工地摔伤了腰,医药费欠了一堆。
“为什么要生?”十四岁的江静书哭着问,“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了!”
母亲只是低头纳鞋底,针线穿梭,一言不发。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雾笼罩着他过早佝偻的背影。
后来弟弟还是出生了。
江静书曾经去过县城的小餐馆洗碗,一个月三百块,全寄回家。
再后来,她靠自学考上大学,半工半读,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
但心里的刺,一直扎着。
她理解贫穷,理解生活的重压。
但不理解——为什么明明已经活得如此艰难,还要把一个新生命拖进这片泥泞里?
这个问题,她问了十年。
父母沉默了十年。
转机出现在三个月前。
外婆去世了,江静书回老家奔丧。整理遗物时,在阁楼发现一个老旧的樟木匣子。
匣子上了锁,钥匙早丢了。江静书本来想直接收起来,旺财却跳上阁楼窗台,金瞳盯着匣子:
“打开它。”
“锁着呢。”
“用这个。”
猫爪在空中一划,锁“咔哒”一声开了。
匣子里没有金银首饰,只有几样零碎物件:
一本破烂的《新华字典》,封面用胶带粘了又粘。
一张泛黄的奖状:“江建国同学在全县物理竞赛中荣获第一名”。
几张黑白照片——年轻的母亲扎着麻花辫,笑得羞涩;更年轻的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站在校门口,眼神明亮。
还有一叠病历纸,字迹潦草,诊断结果栏写着:精神分裂症(间歇发作),患者姓名:李秀英(外婆)。
江静书拿起那张奖状。
父亲的名字,物理竞赛,全县第一。
她从未听父亲提过。
“你爸当年,”不知何时,母亲站在了阁楼梯口,声音很轻,“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
江静书回头。
母亲扶着楼梯扶手,五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白了大半。她慢慢走上来,在积满灰尘的阁楼地板上坐下,拿起那张奖状,手指轻轻摩挲。
“他成绩特别好,物理化学,每次都是第一。”母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老师说他一定能考上大学,改变命运。”
“那为什么……”
“因为家里太吵了。”
母亲抬起眼睛,那双常年被生活磨得黯淡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清晰的痛楚:
“你爷爷……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人,打你奶奶,打孩子。家里的碗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桌椅没有一张不缺腿。”
“你爸每天放学回家,不是在做作业,就是在拉架,在护着你奶奶。”
“后来……”母亲顿了顿,“有一次你爷爷发酒疯,把你爸刚写完的竞赛复习资料全撕了,扔进灶膛烧了。”
“你爸蹲在灶前,看着那团火,看了很久。”
“第二天,他就退学了。”
阁楼里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江静书看着手里那张奖状。纸张脆弱得几乎一碰就碎,可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第一名”。
原来父亲不是没有翅膀。
是有人,亲手折断了它。
“那你呢?”江静书轻声问,“你为什么十四岁就出去打工?”
母亲沉默了很久。
久到江静书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母亲慢慢撩起后背的衣服。
江静书倒吸一口冷气。
母亲的后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淡白色疤痕——鞭痕、烫痕、抓痕,像一张狰狞的地图,刻录着某个人的疯狂。
“你外婆……有病。”母亲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她清醒时很好,会给我扎辫子,会唱山歌。可一发病……”
她放下衣服,遮住那些伤痕:
“就会拿我出气。皮带、火钳、扫帚……抓到什么是什么。”
“说我克她,说我抢了她的命。”
“最严重的一次,把我锁在柴房三天,差点饿死。”
母亲抬起头,看向窗外老旧的屋檐:
“十四岁那年,村里来了招工的,去广东制衣厂。”
“我偷了户口本,半夜跑的。”
“在火车上,我抱着包裹,看着外面的黑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出去。”
“逃出去,活下来。”
江静书的手指在颤抖。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不愿意穿短袖,夏天也裹得严严实实。
她以为是保守,却从未想过,那层布料下面,藏着这样触目惊心的过往。
“你外婆……没看过医生吗?”
“那个年代,乡下人哪懂什么精神病。”母亲笑了笑,笑容苦涩,“都说她是‘中邪’,是‘命不好’。”
她看着江静书:
“静书,妈知道……你怨我们,怨我们穷还要生二胎。”
“可你知道吗——”
“我和你爸这一辈子……”
“没尝过一点甜。”
母亲的声音哽住了:
“你爸从小在打骂里长大,唯一的念想是读书,还被毁了。”
“我从记事起就在挨打,不知道被疼是什么滋味。”
“我们俩碰在一起,像两块冰,互相取暖都暖不起来。”
“后来有了你……”母亲的眼睛红了,“你生下来那么小,那么软,我抱着你,第一次觉得……
这世上还有个东西,是完全属于我的,是需要我的。”
“再后来,你弟弟来了。”
“我知道家里穷,知道养不起。”
“可静书啊……”
母亲握住女儿的手。那双手粗糙,布满老茧,却温暖:
“人这一辈子,总得抓住点什么。”
“对于我们这种活在泥泞里的人来说——
“孩子,就是那根能让我们爬出去的藤蔓。”
“就是黑夜里,唯一能看到的光。”
回苏州的高铁上,江静书一直看着窗外飞驰的田野。
旺财趴在她膝上,金瞳半阖。
“想明白了?”猫问。
“我不知道……”江静书喃喃,“我只是……很难过。”
“为谁难过?”
“为他们。”她转头看向旺财,“我爸本来可以当科学家,我妈本来可以……至少有个正常的童年。”
“可他们都……”
“都沦落到了社会最底层。”旺财接话,“然后在这种境遇里,生下了你,和你弟弟。”
它伸了个懒腰:
“江静书,你知道人间最大的美德是什么吗?”
“是什么?”
“饶恕。”
旺财跳上窗台,看着玻璃上倒映的女孩的脸:
“不是原谅,是饶恕。”
“原谅需要对方认错,饶恕不需要。”
“饶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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