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鸡蛋与和解之路(2/2)
“你终于看清了对方全部的来路,看到了他们身后的荆棘、锁链、和折断的翅膀。”
“然后你明白了:
“他们不是不爱你,不是故意伤害你。”
“是他们自己,也从未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过。”
高铁穿过隧道,车厢陷入短暂的黑暗。
黑暗中,旺财的金瞳像两盏小小的灯:
“你父母,是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拥抱,摸索着当父母。”
“他们笨拙、无知、甚至自私——因为没有人教过他们怎么爱,他们连自己都没爱过。”
“可即便这样……”
“他们还是把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你。”
“你爸退学后去工地,第一份工资给你买了条红裙子。”
“你妈在制衣厂,熬夜偷学裁剪,给你做书包,绣上你的名字。”
“那些土鸡蛋——”
“是他们现在能拿出的,最干净、最朴实、最毫无保留的‘我爱你’。”
江静书的眼泪掉下来。
“可我……我怨了他们十年。”
“所以你现在该做什么?”旺财用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脸颊,“继续怨,让自己和他们都困在过去?”
“还是……”
“饶恕。”
“饶恕他们的局限,饶恕他们的无能,饶恕他们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依然笨拙地、拼命地想给你一个家。”
“饶恕,不是放过他们。”
“是放过你自己。”
回到工作室的那个晚上,江静书煮了两个土鸡蛋。
水开,下蛋,小火慢煮。蛋壳在沸水里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想起小时候——家里偶尔有鸡蛋,母亲总是煮给她和弟弟。她自己从来不吃,说“不爱吃”。江静书信了,心安理得地吃独食。
现在才明白:不是不爱吃,是舍不得。
鸡蛋煮好了,她剥开蛋壳。
蛋白嫩滑,蛋黄是鲜艳的橙红色,浓郁得几乎流油。
她咬了一口。
然后愣住了。
不是味道有多惊艳。
而是这枚鸡蛋里——她尝到了。
尝到了父亲佝偻着腰,在鸡窝前小心捡蛋的样子。
尝到了母亲用稻壳细心包裹,一个一个装箱的专注。
尝到了他们写那封简短的信时,斟酌每一个字的小心翼翼。
尝到了两个从未被生活善待过的人,倾尽全力给出的、毫无技巧的爱。
江静书放下鸡蛋,拿起手机。
她打开和母亲的聊天框——上一次对话是三个月前,她转账两千块,母亲收了,回了句“谢谢”,再无下文。
她打字。
删掉。
再打字。
又删掉。
最后,她发了一句最简单的话:
【鸡蛋收到了,很香。】
【谢谢爸妈。】
发送。
然后她盯着屏幕,心跳得很快。
三十秒后。
屏幕亮了。
母亲的回复,只有一个表情:
一朵小小的、黄色的花。
江静书看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滚下来。
三个月后的今天,土鸡蛋再次寄到。
这一次,江静书没有哭。
她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个捡出来,放在铺了软布的竹篮里。数了数,三十六个,整整三打。
“旺财,”她轻声说,“我想回家了。”
“回哪个家?”
“有他们的那个家。”
旺财跳上料理台,看着那些圆润的鸡蛋:
“想好了?”
“嗯。”江静书点头,“不是回去和解,是回去……重新认识他们。”
“认识作为‘江建国和李秀云’的他们,而不只是‘我父母’。”
“去听他们没说完的故事,去看他们藏起来的伤疤。”
“然后……”
她顿了顿,声音温柔而坚定:
“然后,亲手把那根他们递给我的、粗糙的、笨拙的藤蔓——
“系成一座桥。”
“让他们也能走过来,看看我这边风景。”
旺财的金瞳里泛起笑意。
它跳下料理台,走向门口:
“那还等什么?”
“现在买票,明天出发。”
“本喵陪你去——”
“顺便尝尝你老家的土鸡蛋,是不是真那么香。”
江静书笑了。
她拿起一个鸡蛋,对着灯光看。
蛋壳在光下呈现半透明的质感,能隐约看见里面饱满的蛋黄。
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太阳。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那是爱的重量。
是历经磨难依然选择给予的重量。
是两个苦命人,用尽毕生力气,从贫瘠土壤里刨出来的——
最后的、最干净的甜。
第二天,开往老家的绿皮火车。
江静书靠窗坐着,怀里抱着装鸡蛋的竹篮。旺财趴在她腿上睡觉,呼噜声轻微。
窗外是连绵的青山,偶尔掠过一片油菜花田,金黄耀眼。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
【静书,你爸听说你要回来,一早去河里摸鱼了。】
【说要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红烧鱼。】
紧接着发来一张照片:
父亲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裤腿挽到膝盖,手里举着一条还在扑腾的鲤鱼。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笑容灿烂的脸上。
江静书看着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打字:
【让爸小心点,水凉。】
【鱼不重要,你们最重要。】
发送。
她把手机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
她知道,前方等着她的,不是一个完美的家,不是一对完美的父母。
而是两个遍体鳞伤却依然努力去爱的人。
是两个需要她去饶恕,也需要她去拥抱的——
和她一样,在人间跌跌撞撞行走的凡人。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饶恕不是忘记伤害。
是终于看清——
那些伤害你的人,往往也是被伤害最深的。
于是你放下了剑,伸出了手。
不是因为他们值得。
是因为你终于明白:
握着剑的手,永远无法真正拥抱。
而人间太冷,我们需要互相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