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一的摄影眼(1/2)
工作室的门铃在午后响起,很轻,带着点犹豫。
江静书开门时,看见一个女孩站在门外——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摄影包,手里没牵宠物,也没提航空箱。
“请问……这里是宠物沟通师的工作室吗?”女孩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江静书点头:“是,请进。”
女孩进来时,脚步放得极轻。她环顾四周——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木质地板上的光斑,窗台上郁郁葱葱的绿植,墙角懒洋洋打盹的几只寄养猫咪,还有书架上那些关于动物行为的厚厚书籍。
“我叫回回。”女孩自我介绍,“回头的回。”
很奇怪的名字,但她说出来时有种特别的韵律感。
“我想……帮忙。”回回放下摄影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旧旧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手工宠物零食——烘干的小鱼干,无盐鸡肉条,还有做成骨头形状的南瓜饼干。
“我自己做的,”她有些不好意思,“给这里的流浪猫狗。”
江静书接过盒子,闻到一股天然的、温暖的香气。她看向回回的手——那双手很特别:指关节微微突出,掌心有薄茧,但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这是一双……会捕捉光的手。
“你是摄影师?”江静书问。
回回愣了一下,点头:“您怎么知道?”
“手。”江静书微笑,“拿相机的手,和做针线的手、弹钢琴的手、做饭的手,都不一样。每种热爱,都会在手上留下印记。”
回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第一次有人这样“阅读”它。
谈话间,一只瘸腿的橘猫——工作室的“常驻病号”,因为车祸截肢,正在恢复期——慢吞吞地挪过来,蹭回回的裤脚。
回回蹲下来,没有急着摸它,而是先静静地看着。
看了大概十秒。
然后她从包里掏出相机——不是那种专业的单反,是一台老旧的胶片机,漆都磨掉了一些。
她对着橘猫,轻轻按下快门。
“咔嚓”。
很轻的一声。
江静书凑过去看取景器里的画面,愣住了。
那只因为截肢而总显得有点瑟缩、有点自卑的橘猫,在回回的镜头里——在午后的光影中侧着头,独眼里映着窗户的形状,残缺的身体被构图巧妙地包容,整个画面充满了一种温柔的、坚韧的、劫后余生的生命力。
“它……”江静书喃喃,“它从没这么美过。”
“它一直这么美。”回回轻声说,“只是需要有人,用对的视角看见。”
她又拍了几张,每一张都不同:橘猫打哈欠时露出的粉色上颚,它用剩下的三条腿笨拙地挠耳朵的憨态,它望着窗外飞鸟时眼里的向往……
每张照片里的橘猫,都不是“可怜的残疾猫”。
而是一个完整的、独特的、值得被记录的生命故事。
拍完照,回回和江静书坐在窗边喝茶。旺财不知何时从猫爬架上下来,蹲在茶几上,金瞳若有所思地看着回回。
“你的照片,”旺财忽然开口,“有温度。”
回回吓了一跳——猫说话了!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大概是艺术家的神经都比较粗:“谢谢……我只是觉得,每个生命都值得被好好看见。”
“包括你自己吗?”旺财问。
回回的手抖了一下,茶水差点洒出来。
江静书接过话头:“回回,你……是不是在学校里,过得不开心?”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尘封的盒子。
回回沉默了很久,然后从摄影包的夹层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那是一张数学试卷。
鲜红的分数:17分。
班级排名:倒数第一。
卷面空白处,老师用红笔批注:
【榆木脑袋!不开窍!这辈子都没出息!】
三个感叹号,力透纸背,像三个巴掌。
回回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泛白:
“我从小学开始,数学就没及格过。”
“不是不努力——我熬夜背公式,刷题刷到手抽筋,上课眼睛都不敢眨。”
“可数字在我脑子里,就是一堆乱码。公式是咒语,应用题是天书。”
“每次考试,我都像在解一篇我根本看不懂的外星文字。”
她顿了顿:
“数学老师……很讨厌我。”
“她说我‘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拉低了全班平均分。”
“她说我‘脑子被浆糊糊住了’,是‘教过最笨的学生’。”
“最狠的一次,她当着全班的面,把我的卷子扔在地上,说——”
“‘回回,你这样的,以后只能去捡垃圾。’”
江静书的心揪紧了。
她仿佛能看见——很多年前的教室,一个瘦小的女孩站在讲台边,脚下是散落的试卷,周围是同学们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老师尖锐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而那个女孩,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转折发生在初二那年的秋天。
回回记得很清楚——那天数学又考了倒数第一,老师在课堂上冷嘲热讽了整整一节课。放学后,她没有回家,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走着走着,她走进了一家即将倒闭的旧货店。
店角落里堆着一堆破烂,其中有一台老旧的胶片相机,漆都掉了,取景器也裂了。老板说:“三十块,要就拿走。”
那是回回攒了很久的早餐钱。
鬼使神差地,她买下了它。
又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卷最便宜的胶卷。
她没有摄影知识,不懂光圈快门,只是把眼睛凑到裂了的取景器前,胡乱地按快门。
拍路边的流浪猫。
拍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
拍煎饼摊上升腾的热气。
拍环卫工人扫落叶时扬起的金色弧线。
胶卷洗出来那天,照相馆的老板看了很久,然后说:
“小姑娘,你……有点天赋。”
回回看着那些照片——全是废片,构图乱七八糟,曝光一塌糊涂。
但老板指着其中一张:一只流浪猫躲在破纸箱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像星星。
“你看,”老板说,“你拍到了它的‘神’。”
从那天起,回回的世界裂开了一道缝。
一道光能照进来的缝。
她依然听不懂数学课,依然考倒数第一,依然被老师骂“榆木脑袋”。
但放学后,她有了一个秘密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不是“最笨的学生”,她是能看见美的人。
她拍雨天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拍同桌写作业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拍食堂阿姨打菜时手臂肌肉的线条,拍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一年四季的变化……
她发现:
数字是冰冷的,但光影是温暖的。
公式是死板的,但构图是自由的。
应用题无解,但每一张照片,都在讲述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
高中毕业,回回的成绩只够上一所最末流的大专。
数学老师得知后,在毕业典礼上“语重心长”地对她说:“看吧,我早说了。以后好好找个厂上班,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
回回没有反驳。
她去了那所大专,学的是“完全没用”的摄影专业——家里人反对,说“这能当饭吃?”,只有外婆偷偷塞给她两千块钱,说:“喜欢就学。”
大专三年,她泡在暗房里,一待就是通宵。学会了冲洗胶片,学会了暗房放大,学会了如何让一张照片“呼吸”。
毕业后,同学们都转行了——有的去做了销售,有的考了公务员,有的回家继承小卖部。
只有回回,背着那台修了又修的老相机,开始接一些零碎的活:拍淘宝商品,拍婚礼跟拍,拍证件照……
直到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为一个烧伤的女孩拍了一组肖像。
女孩因为面部疤痕,极度自卑,已经三年没有拍过照。
回回没有让她化妆,没有用柔光,没有刻意回避疤痕。
她只是让女孩坐在窗前,自然光下,拍她大笑的样子,拍她发呆的样子,拍她抚摸宠物时温柔的样子。
照片洗出来,女孩看着看着,哭了。
她说:“原来……我也可以这么美。”
那组照片被女孩发到网上,突然火了。
无数人留言:
【我看到了生命力。】
【疤痕不是缺陷,是故事的印记。】
【摄影师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从此,回回找到了自己的路——
专门拍那些“不被看见”的人:
容貌焦虑的女孩
残障人士
独居老人
街头劳动者
还有……动物
她的收费不高,但预约已经排到半年后。
因为她拍的从来不是“漂亮”,而是真实。
而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回回讲完她的故事,工作室里安静了很久。
窗外的阳光偏移了些许,在那张17分的数学卷子上投下淡淡的光斑——那些鲜红的叉和刺目的评语,在光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旺财跳上茶几,爪子轻轻按在卷子上。
“这个老师,”它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现在在做什么?”
回回愣了愣:“听说……还在那所中学教书,评了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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