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秦梅(2/2)
“心善,总帮农村里的娃娃。冬天看见谁没袜子穿,就把自己的线衣拆了,连夜织双厚棉袜;知道谁家揭不开锅,就偷偷给学生塞粮票,总说‘拿着,就当借我的’。”
她抬眼,正好撞见秦梅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然后呢?”秦梅的声音有些干,像被砂纸磨过。她把茶杯往桌上放了放,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就出事了。”陈安低下头,看着鞋尖上的泥点,那是来时路过水田沾的,带着潮湿的腥气。
“有个学生考上县罐头厂,跟对象吹嘘,说自己能进厂全靠女先生帮忙。那对象是个红小兵小头头,转头就写了封举报信,说先生搞‘资产阶级拉拢’,用小恩小惠腐蚀革命青年。”
窗外的口号声突然停了,大概是红小兵们喊累了,正蹲在墙根下喝水。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秦梅案头的闹钟滴答作响,像在数着谁的心跳。
“批斗会开了三天。”陈安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在空气里。
“第一天在学校操场,第二天公社大院,第三天游街。
好多受过她恩惠的学生,站在最前排,喊口号喊得最凶,衣领上的扣子都快甩飞了。好像跟她撇清关系,就能证明自己根正苗红。”
陈安顿了顿:“有个老太太,前阵子还跪着求先生给孙子补算术,说‘学会算账才不会被队里坑’。
那天扔石头最准,一下砸在先生额头上,血顺着脸往下流,她还拍手笑,说‘早就看这狐狸精不顺眼,城里来的就是骚’。”
秦梅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握着茶杯的手指泛白,指节凸起像串小石子。
她猛地想起上周去市里开会时,隔壁县高中的王老师被剃了阴阳头,花白的头发贴在头皮上,王老师教了三十年书,就因为给学生讲了句“牛顿发现万有引力时,还没你们大”。
她又想起昨天傍晚,林小麦揣着她给的粮票,蹦蹦跳跳地跑出办公室,跟走廊里的同学大声说“秦老师最疼我,知道我没饭吃”,声音大得能传到操场。
“这故事……是真的?”秦梅的声音有些发颤,杯里的水晃出涟漪,映得她眼底一片乱影。
“老人们闲扯的,谁知道呢。”陈安抬起头,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
“不过听着怪吓人的,老师您说,这世道是不是太怪了?帮人反倒成了错处,真心还不如假意值钱。”
秦梅没说话,只是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水花溅出来,打湿了那本《教育学》的扉页,墨迹晕开,像朵黑色的花。
她望着窗外那些晃来晃去的半大孩子,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胳膊上的红袖章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有个男孩正踮着脚,往教室墙上贴“打倒臭老九”的标语,浆糊抹得太多,顺着墙流下来,像道浑浊的泪。
陈安知道,这颗种子已经埋下。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麦乳精,油纸包在手里沉甸甸的:“老师,我先回去了,秋收完了再来看您。”
秦梅点点头,目光却还停留在窗外。直到陈安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她才猛地抓起案头的剪刀,把刚写好的“推荐林小麦去食品厂”的条子剪得粉碎。
纸屑落在地上,像群白色的蝴蝶,扇动着翅膀想要飞。
走出校门时,陈安听见身后传来红小兵们打闹的声音,谁的搪瓷缸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当巨响。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灰扑扑的教学楼,阳光落在秦梅办公室的窗台上,亮得有些刺眼。
前世那个投河的清晨,也是这样的好天气。秦梅的蓝布褂子漂在水面上,像一片被揉皱的天。河水很清,能看见她散开的头发,像水草一样在水里飘荡。
陈安沿着土路往村口走,远处的田埂上,已经有人开始割稻子,镰刀挥舞着,割碎了金色的晨光。她握紧手里的麦乳精,油纸包被体温焐得发暖。
这一世,那片天该被好好护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