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西藏(四)(1/2)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的行程在高原上断续蜿蜒。辗转了几处临时落脚点,有时借宿牧民帐中,有时栖身于废弃的土屋或背风的山坳。我的身体时好时坏,始终未能彻底恢复往日的活力,成了队伍里最明显的拖累。

不知从何时起,张麒麟养成了一种近乎固执的习惯,只要黑瞎子在我房间里,或是我们在赶路的途中,他便绝不会离开我身侧半步。起初我还会像往常那样,扯着他的袖子软声央求:“小官,你去休息会儿吧,我没事的。” 或者故意板起脸,“你再这样盯着,我压力好大呀。” 甚至试过耍赖皮,声称自己要换衣服或需要绝对安静才能入睡。

但无论我是撒娇还是佯怒,是讲道理还是胡搅蛮缠,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波澜,也没有妥协,然后极轻微地摇一下头,或者干脆连摇头都省去,只是用更坚定的沉默和寸步不离的姿态,回应我所有的“花招”。

我明白,这是他那颗看似古井无波的心,在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回应着那个呕血的夜晚带来的惊悸,以及黑瞎子话语里暗藏的警告。他或许不懂太多弯弯绕绕,但他认准了“守着她”这件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黑瞎子对此通常只是吹声口哨,或者推推墨镜,露出个“你看吧”的表情,倒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刻意寻找单独与我对话的机会。我们三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张麒麟是沉默的磐石与屏障,黑瞎子是不动声色的观察者与变数,而我,是那个被守护却也牵动着所有秘密核心的病号。

这一次,我们刚抵达一片水草丰美的高原夏牧场。天空湛蓝如洗,云朵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张麒麟不知从哪处牧民那里,弄来了一架略显陈旧却结实的木制轮椅。

他推着轮椅来到我暂居的帐子门口,撩开毡帘,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坐。” 他言简意赅,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我看着那架轮椅,又看看他被高原阳光晒得轮廓愈发深刻的脸,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夹杂着些许无奈和更多的依赖。我对他绽开一个笑容,伸出手:“谢谢,我的小官。”

他走上前,动作熟稔而轻柔地将我从铺着厚毡的榻上抱起,稳稳放入轮椅中,又仔细地拉过一张薄毯盖在我膝上。然后,他走到后面,推着我缓缓出了帐篷。

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翠绿草原,像一块巨大而柔软的碧色绒毯,一直铺展到天际线与远山的黛影相接。风吹草低,可见成群的牛羊如同珍珠般散落。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野花的芬芳,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一切都镀上了明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光泽。

这蓬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绿色,也在无声地提醒着我:又过了一年了。时光在高原有它自己的刻度,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距离那个隐约感应到的、必须抵达的“时间”,似乎也越来越近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望着天际,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蹿出一道身影。黑瞎子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装束,墨镜反射着阳光。他笑嘻嘻地,一把揽住张麒麟的脖子,动作亲昵又带着点挑衅的意味:

“小官~~~忙完了?来来来,大好天气,别光顾着推轮椅散步嘛!咱们再来‘切磋切磋’?活动活动筋骨!” 他故意把“切磋”两个字咬得很重,显然不是第一次提出这种邀请了。

我靠在轮椅上,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莞尔。黑瞎子总有办法用他那种玩世不恭的方式,试图撬动张麒麟那过于厚重的沉默,也给这略显凝滞的行程添上一点活泛气。

张麒麟被他揽着脖子,身体连晃都没晃一下,只是侧过头,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淡淡地瞥了黑瞎子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完全没有要搭理他这个“切磋”提议的意思。他甚至没有把黑瞎子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拿开,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稳稳地继续推着轮椅前行,仿佛脖子上挂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披风。

黑瞎子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不恼,反而更来了劲,干脆半个身子都赖在他身上,开始耍起赖来:“喂喂,哑巴张,别这么不给面子嘛!你看这草地多软,摔了也不疼……哎,你是不是怕输给我啊?放心,黑爷我让你一只手怎么样?要不……两只?”

张麒麟依旧充耳不闻,步伐稳健,推着轮椅在柔软的草甸上碾出浅浅的痕迹。

那场草原上的“赖皮”与沉默的对峙,最终以黑瞎子自己觉得无趣、悻悻然松手告终。日子在高原变幻的天光云影和缓慢的行进中又滑过几日。我的精神在相对安稳的休整和药物的调理下,似乎好转了一些,至少能在轮椅上坐得更久,脸色也不再总是吓人的苍白。

一日清晨,我们暂居的营地附近忽然热闹起来。远处传来喧嚣的人声、马蹄声和悠长的呼哨。原来是一年一度的小型那达慕大会正在这片草原上举行,虽不及正式盛会规模宏大,却也吸引了周边牧场的牧民聚集,赛马、摔跤、射箭,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张麒麟推着我靠近人群外围观看。阳光下,矫健的骑手们驾驭着骏马飞驰而过,扬起阵阵草屑和尘土,喝彩声震天响。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奔腾的马匹,黑色的眸子里映着飞扬的鬃毛和骑手们昂扬的身姿,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种专注,与平日里的沉默凝视有所不同。

黑瞎子又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这次他没去揽张麒麟的脖子,而是摸着下巴,看着场中一匹格外神骏、通体漆黑的牡马,咂咂嘴:“好马!不过骑手还欠点火候,弯道控缰慢了半拍。” 他转向张麒麟,语气带着怂恿,“哑巴,怎么样?上去试试?我看你脚步稳得很,骑马应该也不赖。总不能天天推轮椅吧?活动活动?”

我本以为张麒麟会像往常一样无视。可这一次,他的目光在那匹黑马身上停留了更久,然后,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好。” 他说。

我和黑瞎子都愣了一下。黑瞎子立刻咧嘴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够意思!我去帮你说道说道!” 说着便灵活地挤进人群,去找马主商量了。

我仰头看着张麒麟,他正解开轮椅的刹车,将我推到一处地势稍高、视野更好的草坡下,又仔细检查了轮椅是否稳当。“小官?” 我轻声唤他。

他蹲下身,与我平视,目光沉静:“很快回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里,看得清。”

他是在告诉我,选择这里是为了让我能看到比赛,而他也会尽快回到我身边。我的心微微发烫,点了点头:“小心点,别勉强。”

他又“嗯”了一声,这才转身,朝着黑瞎子和那匹黑马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阳光下挺直,步伐稳健,很快融入那群充满野性活力的骑手之中,竟奇异地不显得突兀。

黑瞎子很快回来了,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手里还不知从哪弄来一小袋炒熟的青稞,自顾自地嚼着,在我轮椅旁的草地上随意坐下。“搞定!哑巴张上场了,嘿嘿,这下有看头了。” 他眯着眼看向起点处正在简单适应马匹的张麒麟。

赛马即将开始,人群的喧嚣达到了。骑手们各就各位,张麒麟跨坐在那匹黑马上,身姿挺拔,手握缰绳,神情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淡,但在周围激动的人群映衬下,竟有种不动如山的沉稳气度。

发令声响,数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尘土飞扬,呐喊震天。张麒麟驾驭的黑马起初并非最快,但入弯时极其流畅平稳,瞬间超过了两个对手。他的骑术不见得多花哨,却高效、稳定,与马匹的节奏浑然一体,仿佛本就是这草原的一部分。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喝彩。

黑瞎子也吹了声口哨,看得津津有味。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激烈的赛马吸引时,黑瞎子嚼着青稞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没有转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墨镜的方向对着我,声音压得低低的,被周围的喧嚣恰到好处地掩盖:

“他不在。现在,能好好聊聊了吗,‘未来人’?”

他的语气没了之前的戏谑或逼问,是一种平直的、准备切入核心的冷静。

我望着远处那个在奔腾马背上依旧显得沉静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该来的,躲不掉。尤其是在张麒麟主动离开我视线的这个短暂空隙里。

我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追随着赛场上那个越来越领先的黑点,声音同样放得很轻,确保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你想聊什么?还是不信我来自未来?”

“未来不未来的,太玄。” 黑瞎子吐掉嘴里青稞的壳,声音更沉,“我更想知道,你在‘未来’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你知道什么....关于哑巴张的,关于我们要去的地方的,还有……” 他顿了顿,“关于我的。你那句‘嫂子的爱人’,我可没忘。”

果然。他还是听清楚那个说漏嘴的称呼。

赛场上,张麒麟驾驭的黑马已经冲到了最前面,最后一个弯道,他与第二名几乎并驾齐驱,竞争到了白热化。人群的吼声几乎要掀翻草原。

我深吸了一口气,草原带着尘土和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远处的张麒麟正全力以赴,为了一个简单的比赛,或许,也为了让我能看到一点不同的、属于“活着”的鲜活景象。

“我知道他的过去……一片空白,充满痛苦。” 我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远处的喧嚣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带他来找他的母亲,不只是为了一个答案……是想让他能早点知道,‘爱’是什么模样。哪怕……那爱可能已经遥远,或者变了样子。” 这是我深藏心底、从未对张麒麟直言过的初衷。

黑瞎子静静地听着,墨镜后的表情莫测,只有微微抿紧的嘴角透露出一丝专注。

“至于你……” 我终于转过头,看向他。阳光照在他的墨镜上,反射出两点锐利的亮白,像藏着两把小刀。我清晰地吐出了那个称呼,“齐……小王爷。”

黑瞎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虽然幅度极小,但以我的距离和对他的了解,足以捕捉。那是一个几乎被他埋葬在岁月尘埃里的称呼。

我继续说着,声音放得更缓:“我知道你眼睛的问题会越来越严重,但未来……会有人能找到法子帮你,让你会堕入黑暗。我知道你会遇到一个人,一个能管住你、让你心甘情愿被‘扣零花钱’、让你觉得……人间还有点意思的人。” 我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甚至带上一丝对未来“好戏”的调侃,但效果有限,更多的是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我还知道……你本质上,是个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人。”

黑瞎子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再是纯粹的玩世不恭,而是夹杂着一种被看透的奇异感,以及一丝冰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锐气。

“嘿嘿嘿……”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小鱼姑娘。知道这么多……”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柔和,“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灭口吗?毕竟,死人的嘴最牢靠。”

我迎着他那无形的、透过墨镜投射过来的冰冷审视,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也跟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一种奇异的、了然于心的感慨。

“哈哈哈……” 我笑着,甚至因为虚弱轻轻咳嗽了两声,“果然……你现在说的这句话……在好多好多年以后,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一字不差。” 我看着他,眼神清澈,“瞎子,别吓唬我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坦诚:“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至少……在我心里,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哪怕你自己可能都不信。”

我顿了顿,望着远处正被热情牧民围住、却已经开始向我们这边张望并走来的张麒麟,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由衷的、复杂的欣慰:“现在能遇见你,我其实……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因为我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你会成为小官……可以交托性命、并肩而战的至交好友。可以在……” 我的声音几不可察地低了下去,像是被风吹散,“我不在的时候,又多一个人陪着他,不至于让他一个人……那么孤单。”

最后几个字,我说得很轻,几乎含在嘴里,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黑瞎子眼中前所未有的波澜。

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极其严肃的、带着震惊与探究的气息。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逼近了半步,声音紧绷: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在’?” 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最不祥的措辞,“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这次我们聊了蛮久的。

久到远处的赛场上爆发出最终胜利的欢呼,声浪如潮水般涌来.....张麒麟以一个马头的优势,率先冲过了终点线。人群沸腾着涌向他,欢呼喝彩,试图将这位沉默的胜利者淹没。然而,他只是在马背上微微颔首,便迅速而巧妙地摆脱了热情围拢的牧民,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我们所在的草坡。

显然,他察觉到了这边气氛的异样。没有片刻耽搁,他立即调转方向,朝着我们快步走来,步伐比平时更显急促。

几乎就在张麒麟目光扫来的同时,黑瞎子已然收起了先前那副严肃追问的姿态,极其自然地转过身,脸上瞬间挂回了那副惯有的、带着点戏谑的笑。他朝着走近的张麒麟扬了扬手,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那场触及核心的对话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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