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冰原初绽(一)(2/2)

铜铃再响,声音依旧清脆,却像蒙了层什么。门合上,把药铺里那股陈年药材、尘土与隐秘决心的气息关在了里头。街上阳光泼洒,亮得刺眼,我一时有些晕眩。

“到手了?”黑瞎子问,声音不高,墨镜后的视线似乎落在我藏药的位置。

“嗯。”我应了声,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衣内那包东西。

他走在我旁边半步远,沉默地走了会儿,忽然咂咂嘴,像随口一提,声音却压得只够我俩听见:“张小官那鼻子,比狼还灵。一般的东西,恐怕刚拆包他就闻出不对了。”

我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侧过头,墨镜遮着眼,嘴角没什么弧度:“那老爷子给的……够劲么?”

我停下,抬头看他。西藏炽烈的阳光同时落在他脸上和我苍白的皮肤上,中间像隔了层看不见的绷紧的膜。风从雪山方向刮来,凛冽、清醒,吹得人骨头发冷。

“够不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甚至带点冷硬的决绝,“都得试。”

黑瞎子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抬手,用力揉了一把我的头发。他把那块黄油奶糕塞进我手里。

“凉了,”他说,语气又恢复了往常的调子,只是底下沉着别的什么,“趁还没硬成石头,赶紧吃。”

奶糕温凉,酥油的甜香很浓。我咬了一口,甜腻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更复杂的滋味。远处,南迦巴瓦峰的雪顶在无云的蓝天下闪着亘古不变的、冷冽而纯净的白光。

我攥紧了手里微甜的奶糕,和怀里那包正在发烫的药。

我们刚在药店门口的阴影里站定,巷口就出现了张起灵的身影。

他手里拿着东西,走得不快。午后的阳光给他周身镀了层淡金色的边,却融不进他眼里那片寂静的墨色。黑瞎子立刻站直了些,墨镜后的视线在我脸上飞快地扫过。

张麒麟走近,目光先落在我身上,很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然后才转向黑瞎子。他手里拎着个油纸小包,另一只手……居然真的举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哟,回来了?”黑瞎子率先咧开嘴,语调扬得刻意轻松,“咱张小哥就是靠谱,说买糖葫芦就真买着了.....我看看,奶块呢?”

张起灵没理他,先把油纸包递给我。纸包温热,隔着纸能闻到浓郁的奶香。然后,他才将那串晶莹透亮的糖葫芦递过来。

糖葫芦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琥珀似的光,山楂红得饱满。我接过来,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手指,心里那处隐秘的角落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

“谢谢小官。”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甚至弯了弯嘴角。

他看着我,没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黑瞎子凑过来,盯着那糖葫芦“啧”了一声:“这糖熬得不错啊,没翻砂。张小官,我的呢?”

张麒麟从兜里又掏出个小纸包,丢给他。黑瞎子手忙脚乱接住,打开一看,是几块硬邦邦的奶渣。

“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他嚷嚷起来,却麻利地掰了块奶渣扔进嘴里,含糊道,“行吧,也算有良心。”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和温热的奶块,又摸了摸怀里那包沉甸甸的药。甜腻的香气和隐隐的药草味交织在一起,缠绕在呼吸里。

张起灵忽然开口:“脸色还是不好。”

我心头一跳,抬头撞进他清澈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质疑,只有纯粹的陈述,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关切。

“没事,”我赶忙咬下一颗糖葫芦,甜脆的糖衣和酸涩的山楂在口中漫开,掩盖了声音里可能的不自然,“就是走得有点累。药也抓好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黑瞎子舔了舔沾着奶渣的手指,眼神在我和张起灵之间溜了个来回,话里有话,“是该回去了。有些‘准备’工作,还得趁白天弄弄妥当,是吧,小鱼儿?”

我没接话,只是又咬了一口糖葫芦。甜味一路蔓延到胃里,却暖不起心底那片逐渐冰封的区域。

张麒麟静静地站在我身侧,像一座沉默的山,替我挡住了部分灼人的阳光。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将我半笼在其中。

我捏紧了糖葫芦细长的竹签。

计划,必须继续。

回到暂住的小院,日头已经西斜。院子里那棵老树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枝桠间漏下的光斑细碎而晃动。

黑瞎子一进门就嚷嚷着渴,径直钻进厨房去烧水。张麒麟将买回来的东西一一放好,糖葫芦插在桌上的土陶罐里,像一簇沉默燃烧的小小火苗。我捏着那包温热的奶块,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纸包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小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比预想的要稳,“走了半天,你也歇歇。喝点水吧?”

黑瞎子恰好在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拎着滚沸的水壶。他没看我,只是对着张起灵扬了扬下巴:“来,张小官,尝尝我从老爷子那儿顺来的好茶。说是高山雪茶,一年就采那么一丁点。”

茶是预先准备好的。普通的搪瓷缸子,深褐色的茶汤冒着袅袅热气,看起来与往常无异。黑瞎子倒水的动作流畅自然,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吊儿郎当。

只有我知道,那褐色纸包里的粉末,已经在我假装帮忙拿茶叶罐时,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其中一个缸子。粉末融化得极快,甚至没改变茶汤的颜色。我的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地撞着,一下,又一下。

张麒麟走过来,在桌边坐下。他看了看那缸推到面前的茶,又抬眼看了看我。他的眼睛很黑,很静,像夜色下的深潭,映出我有些僵硬的倒影。

“不烫。”黑瞎子把自己那缸吹得呼呼响,抿了一大口,“赶紧的,凉了就没味了。”

我捧着属于自己的那缸热水,没有喝,只是用它暖着冰冷的手指。视线牢牢锁在张起灵的手上。他的手骨节分明,稳得像山岩,端起了搪瓷缸子。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院子里有风穿过,树叶沙沙响。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

他垂下眼,看着杯中浮沉的几片细长茶叶,然后,将缸子凑到唇边。

我屏住了呼吸。

他喝得很慢,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一下,两下。大半缸茶汤,就这么平静地消失了。

黑瞎子还在旁边絮絮叨叨说着雪茶的来历,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有些空旷。张麒麟放下空了的缸子,指尖在粗糙的搪瓷表面停留了片刻。

“味道有点特别。”他忽然说,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凝住了一瞬。

“是吧?”黑瞎子接得飞快,咧嘴笑道,“老爷子藏的好东西,当然特别。”他踢了踢我的脚,眼神示意。

我强迫自己挪开视线,低头假装喝水,滚烫的水汽扑在脸上,熏得眼眶发热。

接下来,是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张麒麟依旧坐得笔直,只是眼帘渐渐垂了下去,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微松开了。

“小官?”我试探着,轻轻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黑瞎子敛了笑容,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极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张麒麟的身体顺着他的力道,缓缓向一侧倾斜,最终靠在了椅背上。头微微垂着,碎发遮住了眼睛,像是疲惫至极,沉沉睡去。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夕阳最后的余晖给一切镀上黯淡的金红,包括他沉静的睡颜。

成了。

黑瞎子转过身看我,墨镜后的神色难以分辨。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走?”

我站起身,双腿虚软得像是踩在棉絮上。最后看了一眼椅子上毫无防备的人——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呼吸匀长,竟显出几分罕见的稚气。怀里那包奶块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此刻却像一块冰,沉沉地硌在胸口最疼的位置。

我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割过喉咙:“黑瞎子,你……帮我把他送进房里吧。”

黑瞎子没多话,只咧了咧嘴:“得令。”他走过去,动作竟出奇地轻缓,将人背起,稳稳走向张麒麟那间朝南的小屋。

我跟在后面,看着黑瞎子将他安置在床上,褪去外鞋,摆正姿势。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下衣料的摩擦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瞎子,”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你先出去。我……马上就来。”

黑瞎子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墨镜后的眼神看不清,但他什么也没问,只点了点头:“外面等你。”门被他轻轻带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

房间里忽然静极了。窗外的暮色漫进来,将他安静的侧脸勾勒得有些模糊。我慢慢在床沿坐下,伸手替他掖好被角,指尖无意间触到他微凉的下颌,又像被烫到般缩回。

“小官,”我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散在暮色里,“乖乖睡一觉……等我们回来,给你带个很大的惊喜。”话说到这里,喉咙便堵住了。停顿了很久,才能继续,声音更轻,更像自言自语:“如果……如果我没能……没事的。以后,总会有人……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我抬起手,很轻地碰了碰他额前柔软的黑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没有再犹豫。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黑瞎子靠在院中的老树下,闻声转过头。天光几乎褪尽,他的轮廓在昏暗里显得有些模糊。

我径直走向大门,没有回头,声音在渐起的夜风里显得清晰而决绝: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