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冰原初绽(三)(1/2)
我们一道又一道地穿过那些幽深而相似的门洞。每一道门都像是隔开了一个世界,将外界的风雪、声响,乃至时间流动的感觉,一层层滤去。脚步的回声在石壁间变得单调而绵长,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深沉的、亘古的宁谧。
最终,所有的门洞到了尽头。
眼前,是最后一扇门。
它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扇。厚重,沉实,颜色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暗红,像凝固的血,又像晚霞沉入山脊最后一刻的深赭。门扉紧闭,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却自有一种无声的威仪,静静矗立在通道的尽头,仿佛守卫着时间本身。
我们停在这扇门前。连黑瞎子都收敛了所有随意散漫的姿态,沉默地站定。
领路的老住持也停了下来。他苍老的身影立在暗红大门前,显得格外清瘦,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稳住了周遭所有的波动。他缓缓转过身,面向我们,手中那串深色念珠不知何时已被握紧。石窟里极致的安静,将他原本就低沉缓慢的声音,衬托得如同直接响在心底:
“白玛居士,就在里面。”
老住持的话语落下,空气似乎都凝滞了。那扇暗红色的大门沉默矗立,门后便是数十年的等待与停滞的生命。
他没有立刻动作。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在幽暗的光线中静默地注视着我,仿佛穿透皮囊,在掂量灵魂能否担起接下来的重量。片刻,他才缓缓从宽大的僧袍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把样式古旧的黄铜钥匙。
钥匙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与岁月氧化成的暗绿铜锈,握柄处却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沉淀着年深日久的温润。它静静地躺在他枯瘦的掌心,像一枚凝结的时间,一道具象化的因果。
“施主,”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空气中缓慢铺开,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质感,“这道门后的世界,老衲守了数十年。今日,这钥匙便交予你了。”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钥匙冰凉的铜身时,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那粗糙的锈迹硌着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重量,顺着血脉直压到心底。
“……多谢大师。”我握紧钥匙,声音干涩。
老住持缓缓摇了摇头。那摇头里没有否定,没有责备,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了释然与悲悯的复杂神情。仿佛千言万语,终归于一声无言的叹息。
他没再说话,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或是我手中紧握的钥匙。只是转过身,绛红色的僧袍下摆划开一道寂寥的弧线,步履平稳地沿着来时的幽暗通道,一步步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石壁彻底吞没,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和一道等待被开启的门。
我面朝他消失的方向,双手缓缓合十,置于胸前,然后,深深地、几乎折下腰去,鞠了一躬。
直起身时,握着钥匙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铜钥匙在指尖磕碰着锁孔边缘,发出细碎而慌乱的轻响,却因为手抖得厉害,几次三番都对不准那幽深的锁眼。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无比清晰,仿佛我颤抖的不是手,而是那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一只温暖而稳定的手忽然从旁伸来,覆在了我冰凉的手背上。
我抬眼,对上黑瞎子近在咫尺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墨镜后的眼神看不真切,但掌心传来的力道沉稳而坚决。他就这样握着我的手,引导着那枚颤抖的铜钥匙,稳稳地对准锁孔,缓缓推入。
“咔哒。”
一声轻响,钥匙到底。
他握着我的手,再次用力一转。
“咯啦~~”
更为沉闷的机括声从厚重的门板内部传来,锁舌弹开的声音清晰可闻,仿佛某种沉重的束缚被骤然解除。
锁,开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却吸入一口门缝中渗出的、混杂着陈旧尘埃与未知寒意的冷风。气息呛入肺腑,引发一阵抑制不住的剧烈咳嗽:“咳咳……咳咳咳……” 咳得弯下腰去,眼前泛起生理性的泪光,胸腔撕裂般疼痛。但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反而像一盆冰水,将脑中那些纷乱、畏惧与迟疑暂时泼散,让某种孤注一掷的清醒凸显出来。
黑瞎子已经松开了手,转到我身后。他的双手从我腋下穿过,抓住我搭在冰凉门板上的手,将我整个人半圈在怀里,低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小鱼儿,”他问,气息拂过耳尖,“最后问一次,你确定……门后真是你要的?”
我的后背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度,与眼前门板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我微微仰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然后,我将目光重新投向面前这扇即将洞开的、暗沉沉的门。
“是。” 一个字,干涩,却无比清晰。
“……好。” 黑瞎子似乎极轻地吐出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妥协、认命,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紧绷,“那就,一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们搭在门板上的手同时用力,向前推去.....
“吱.........呀.........”
沉重无比的门轴发出悠长而艰涩的呻吟,缓缓向内转动。一线天光,不,并非天光,而是一种幽冷、纯净、仿佛自深海或冰川深处透出的蓝光,随着门缝的扩大,越来越清晰地流淌出来,映亮了门前飞扬的微尘,也映亮了我们屏息凝神的脸。
当门扉彻底洞开,眼前的景象,让呼吸为之一窒。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石室或洞窟。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的花海。
花朵并非生长在泥土中,而是蔓延在晶莹如镜的冰原之上,两侧是高耸入云、披覆着万年白雪的峭壁,将这梦幻般的花谷环抱其中。幽蓝的花瓣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细细的长蕊颤巍巍地探出,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它们连绵起伏,直至视线尽头与雾霭缭绕的冰峰相接,仿佛直接蔓延到了天际。
这花的形态……我瞳孔微缩。纤细卷曲的花瓣,张扬而孤独的姿态.....分明就是我曾在无数资料与电脑中见过的,那种被称为“彼岸花”或“曼珠沙华”的形貌。只是它们并非灼目的红或寂寥的白,而是这种寂静、神秘、仿佛凝聚了深海与夜空的幽蓝。冷风吹过,成片的花枝摇曳,泛起蓝色的波浪,每一朵花都像一个轻盈起舞的蓝色精灵,在这与世隔绝的冰谷中,举行着一场无声而永恒的仪式。
就在我们双双踏入这片蓝色国度的第一步。
花海的中心,那片最为繁盛、蓝光最为浓郁的所在,冰面忽然发出细微的“喀嚓”声。紧接着,一座完全由剔透寒冰(或者说,是某种更似水晶的物质)凝成的棺椁,缓缓从冰面之下升起。棺椁造型古朴,边缘流转着与花朵同源的幽蓝光泽,里面静静躺着一个身影。距离尚远,加之水晶的折射与幽蓝光晕的笼罩,那身影的面容显得模糊不清,只有一道安静、孤独、仿佛已沉睡万年的轮廓。
我站在花海边缘,靴底踏着冰层与花瓣交错的脆响,目光无法从花海中心那缓缓升起的水晶棺椁上移开。那抹模糊的、沉静的身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激起最后也是唯一一圈执拗的涟漪。
冷风卷着幽蓝的花瓣,拂过脸颊,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那股挥之不去的甜香。我迈开脚步,踩上这片不属于人间的蓝。花瓣在脚下发出极其细微的碎裂声,像叹息,又像某种古老的警告。
黑瞎子没有阻止,也没有并肩。他落后我半步,沉默地跟着,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四周每一寸冰原、每一簇花丛、每一道雪峰的阴影。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紧绷的弦,在这片绝美到诡异的静谧中,是唯一真实可感的“危险”与“守护”。
随着我们深入,那水晶棺椁愈发清晰。它并非完全透明,内部氤氲着一层乳白色的寒雾,让其中躺卧的身影始终蒙着一层面纱,唯有那交叠在身前的手的轮廓,和如云铺散的长发,格外分明。棺椁本身晶莹剔透,边缘流转着与藏海花同源的幽蓝光晕,仿佛是用凝固的月光和冰髓雕琢而成,与下方蔓延的蓝色花海根系相连,浑然一体。
我们终于走到棺椁前。不过几步之遥,却像跨越了漫长的光阴。
寒气扑面而来,比周围的空气更冷上十倍,吸入肺腑仿佛都能冻结血液。我停住脚步,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棺椁,也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
褪色的藏袍,静谧的容颜,冰雪般苍白的肌肤,还有那即使在沉睡中也无法完全掩去的、轮廓深邃的眉眼。是白玛。和之前在石室“幻境”或想象中见过的模样重叠,却又因为如此真实地、被封印在这极致美丽与寒冷中,而显得更加震撼,更加……令人心碎的孤独。
黑瞎子也停在我身侧,他的视线在棺椁和白玛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向我,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就是现在?”
我没有回答。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多余。我只是动作僵硬地,仿佛每个关节都被冻住了放下背上的行囊。冻得近乎麻木的手指笨拙地解开系扣,先取出了那个贴身收藏、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物件,一言不发地丢给他。
接着,我解开了自己左腕的衣袖和绷带,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臂,上面还残留着新旧交叠的痕迹。我抬眼看向黑瞎子,声音干涩:“里面是你需要的一切。”
黑瞎子盯着我手腕上那些刺目的痕迹,眉头拧成一个结。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沉默地打开了手中的包裹里面是几支特制的透明针管、柔韧的软管,以及其它几样闪着冷光的、用途不明的器具,显然都经过精心准备。
我没有再等他。转向那具剔透的棺椁,集中起仅存的精神力,低声而清晰地对它下达了命令:
“打开,让她浮起来。”
话音刚落,密闭的棺椁内部传来一声轻响,棺盖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紧接着,躺在其中的白玛,仿佛被无形之力温柔托起,缓缓地、平稳地悬浮到了半空中,长发与衣袂无风微微拂动,宛若沉睡在透明的湖水里。
我看向已经利落组装好器具的黑瞎子:“可以开始了。”
说完,我同样运用能力,让自己的身体也慢慢升腾,直至悬浮到与白玛平齐的高度,与她相对。
黑瞎子看着空中漂浮的我们两人,掂了掂手中精巧却冰冷的器械,扯了扯嘴角,语气复杂:“俞晓鱼,你这计划……还真是盘算了不知多久。”
我努力想对他笑笑,却只牵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是啊,很久了。久到……每一步都在脑子里走了千百遍。本来想着,实在不行就自己咬牙动手,虽然那样估计得多耗上一倍时间,还未必能成。”
“不过我运气不算差,”我看着他,试着让语气轻松些,甚至勉强眨了眨眼,“这么早就撞见了你。”
黑瞎子的目光落在我灰败的脸上,眉头未曾舒展:“别笑了,难看死了。”
我下意识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又顿住,声音低了下去:“是吗……可我本来就生得普通。没办法呀。”
黑瞎子不再多言,手持针管,谨慎地靠近。针尖在幽蓝的花海光芒下闪着一点寒星。“俞晓鱼,”他的声音异常严肃,“我开始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感觉有任何不对,立刻告诉我。别硬撑。”
我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白玛沉静的侧脸,对她露出了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仿佛在说:别怕,我们就快成功了。
然后,我转回头,直面黑瞎子,也直面即将到来的一切。
“好。”我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是一片沉静的决然,“黑瞎子,可以了。开始吧。”
黑瞎子抿紧唇,动作精准而稳定。一根特制针管寻到我臂弯处清晰的血管,利落刺入。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端的针头也轻轻没入了白玛苍白的手臂。暗红色的血液,开始顺着透明的软管,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从我的身体流向她的。
紧接着,是第二组。反向的连接。她的血,亦开始流入我的身体。
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链接在我们之间建立。不仅仅是血液的交换,更像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缓慢交融、置换。
就在这寂静而诡异的关键时刻,一阵隐约却杂乱的喧嚣,猛地从寺庙方向传来!兵刃交击、呼喝、重物倒地的声音,即便隔着距离与花海,也清晰可闻。
黑瞎子眼神骤然一凛,锐利地扫向寺庙方向,手中的动作却稳如磐石。
我的脸色第一次彻底沉了下来,之前的虚弱被一种冰冷的凝重取代。“黑瞎子,不好,”我声音发紧,“他们找来了。”
我快速说道,语速因为急切而加快:“听着,接下来我说的话很重要。长沙九门,表面是九门,实则暗藏第十门....王家。他们从未消失,一直潜伏在暗处,世代追寻长生之秘。他们掌握着一个极其隐秘的‘运算部门’,能推演算计许多不为人知的天机。这次……看来是冲我来的。”
黑瞎子眼神阴沉,迅速判断着形势:“我去前面挡着。这换血过程不能中断,至少需要十个小时。你绝对不能乱动,记住没有?”
我焦急地摇头:“你别去!他们既有备而来,你一人难敌四手!”
黑瞎子嘴角却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狂气的弧度,眼中闪着冷光:“我的身手,你不是最清楚么?放心,阎王爷没那么想收我。”
看着他,我知道劝阻无用。沉默一瞬,我低声急促交代:“好……但你若察觉不敌,立刻抽身退走,不要恋战!不用担心我们,你一旦离开这片核心花海区域,我会立刻下达‘指令’。这片区域,会对除你之外的所有闯入者,发起无差别的能量场攻击。它们……会守护这里。”
黑瞎子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沉甸甸的,掠过我的脸,最终落在连接着我们两人的、那缓缓流动着生命的透明软管上。血液在其中无声移动,像一条纤细而脆弱的纽带,维系着不可预测的因果。
“好。”
他最后只吐出这一个字。尾音未落,身形已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又似被疾风扯碎的阴影,朝着寺庙方向那愈来愈清晰的打斗声处,疾掠而去。几个起落,那黑色的背影便彻底隐没在无边幽蓝的花海与漫天迷蒙的雪雾之后,再无踪迹。
花海重新被绝对的寂静笼罩。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听见软管内液体滴落的微响,以及远方传来的、被风雪切割得断续却愈加逼近的喧嚣......金属碰撞,压抑的呼喝,树木摧折……像逐渐围拢的兽群喘息。
我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目光缓缓扫过周遭。无垠的、幽蓝如深海梦境的花海,沉默矗立、披覆着永恒白雪的巍峨山峰,还有这悬浮于花海之上、正在进行的禁忌仪式。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危险,在此刻诡异交融。
不能再等了。
我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将所有残余的精神力与意志,灌注到接下来的话语中。声音不高,却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在这片被神秘力量笼罩的空间里荡开:
“以吾之令,此地万物听循:护此域,守此仪。凡近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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