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真正的故事开场了(一)(1/2)
今天我休息,天还未大亮我便醒了。对镜整理妆容时,才发现唇角一直不自觉地弯着,终于能回去看看小官了。自打进红府当差,这两月来只见了他两回,每回都是他趁着采买的由头,在后门匆匆说几句话。
丫头知我要回去,特意让厨房包了盒桂花糕:“带给你那位兄弟尝尝。”自那日白芨粉见效后,她待我越发亲厚。
深秋的晨雾还未散尽,黄包车驶过青石板路,轱辘声在寂静的街巷里格外清晰。车夫是熟识的,笑着搭话:“俞姑娘今日气色真好。”
我抿嘴笑笑,怀里揣着刚领的月钱沉甸甸的八块大洋。盘算着要买条青鱼,再割块五花肉,给小官好好做顿饭。
小院的门虚掩着,推开时,老槐树的叶子簌簌落下。小官正在院里练拳,听见动静收势转身,额上还沁着细汗。
“回来了?”他语气平常,眼里却漾开浅淡的笑意。
屋里收拾得比我在时还要齐整。窗明几净,水缸满着,连我养在瓦盆里的那株茉莉都枝叶青翠。灶台上放着新买的米面,梁下还挂着条腌鱼。
“你哪来的钱置办这些?”我惊讶道。
他在井边打水洗手,水声哗啦中传来他的回答:“在码头找了活计,记账。”
我这才注意到他掌心的薄茧,心下酸软,忙取出那盒桂花糕:“丫头赏的,快尝尝。”
他拈起一块,却不吃,只看着我:“在府里...可还顺心?”
“都好。”我沏上来,将红府见闻细细说给他听。说到丫头的病,他眉头微蹙;提到陈皮,他放下茶杯。
“那人...”他顿了顿,“离他远些。”
阳光渐渐爬满窗棂,我们在院里对坐着吃茶。他说起码头见闻各色货物如何装卸,帮派间如何划分地盘,还有那些从汉口、上海来的新奇玩意儿。
“前日见到种叫自行车的洋货,”他比划着,“两个轮子,人坐上去竟不会倒。”
我看着他难得鲜活的神情,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虽在乱世,却有处小院可供栖身,有人与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
午后我去集市采买,他执意跟着。鱼贩认得他,特意挑了最肥的青鱼;肉铺老板称肉时悄悄多切了条五花。我这才发现,他在这市井间已混得脸熟。
“俞姑娘回来啦?”卖菜的阿婆笑眯眯地塞给我把青菜,“你弟弟常念叨你呢。”
我转头看他,他正低头数钱,耳根却微微泛红。
暮色四合时,小院飘起炊烟。我炖了鱼,红烧肉在锅里咕嘟作响,灶膛里的火光映得满室温暖。他坐在灶前添柴,忽然说:
“若是在府里不顺心,便回来。”
我翻炒着锅里的青菜,蒸汽氤氲了视线:“没事的,我自有分寸.”
月色初升时,我们坐在槐树下用饭。他细细挑出鱼刺,把最嫩的肚腩肉夹到我碗里。远处隐约传来大钟报时的钟声,我放下筷子。
“该回去了。”
他点点头,进屋取来件新做的夹袄:“夜里风大。”
送我至巷口,黄包车夫早已候着。我坐上车,回头见他仍立在月光里,青布长衫被秋风吹得微微鼓动。
“下回休沐,我给你包饺子。”我朝他挥手。
车拐过弯,他的身影消失在白墙黑瓦间。我抱紧怀里的夹袄,嗅到上面淡淡的皂角清香。
这天午后,伺候丫头睡下后,我得了片刻清闲,搬了张小凳坐在廊下翻看新买的《啼笑因缘》。
秋日的阳光透过开始凋零的芭蕉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正看到樊家树与沈凤喜在先农坛重逢的章节,耳畔忽然飘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絮语。
是厨房帮工的两个小丫鬟,正躲在西墙角那丛半枯的菊花旁交头接耳。穿粉褂的那个声音发颤:...千真万确!我表哥在火车站当脚行,亲眼所见一列车半夜悄没声地进站,一个下车的人都没有...
另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忙捂住她的嘴,眼睛瞪得溜圆:快别说了!我娘说这种邪乎事说多了会招灾...
穿粉褂的扒开她的手,声音压得更低,却掩不住那股既怕又兴奋的劲头:整列车都蒙着厚厚的灰尘,连车窗都糊死了。最吓人的是,车头连个灯都没点,就这么黑漆漆地滑进站来,像条...像条大黑蛇...
一阵秋风突然卷过庭院,吹得廊下的铁马叮当作响。两个小丫鬟吓得抱作一团,慌慌张张地散了。
我合上话本,书页间才子佳人的悲欢忽然变得遥远。望着墙角那丛在风中瑟缩的残菊,忽然觉得这秋日的午后,平白添了几分寒意。
“看来故事要开始了”
这天黄昏时分,红府的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我正伺候丫头用晚膳,忽然听见前院传来沉闷的杖击声,一下,两下,在暮色中格外清晰。丫头执筷的手顿了顿,轻声问:“外头怎么了?”
阿月匆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太太,是陈爷...在祠堂受家法。”
丫头猛地起身,险些带翻药碗:“所为何事?”
“说是...昨日在梨园,伤了人。”阿月压低声音,“陈老板亲自来找老爷理论,老爷动了大气。”
我扶着丫头匆匆穿过两道月亮门往祠堂去。远远便瞧见祠堂前乌压压站了些人,青石地上跪着个笔挺的身影。陈皮褪了上半身衣裳,背上已然印着几道鲜明的红痕,执杖的家丁垂手立在一旁,额上全是亮晶晶的汗。
二月红背着手立在石阶上,素日温文的脸上像是凝了层寒霜:“我平日是如何教你的?这般意气用事,平白坏了红府名声!”
杖风又起,重重落在先前的伤痕上,皮肤立刻泛起骇人的紫胀。陈皮牙关咬得死紧,额角青筋迸起,硬是没漏出一声痛呼。
丫头见状,并未立即出声阻拦。她松开我的手,缓步走到二月红身侧,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柔柔的:“二爷,这是怎么了?发这样大的脾气...”
我站在丫头身边,望着陈皮背上那交错红肿的伤痕,脚下不自觉地向前挪了半步,却又生生顿住,眼下这场合,实在没有我说话的份。
二月红见是她,神色不由得缓了缓,语气里带着责备与心疼:“你怎么来了?自己身子什么状况不知道?快回去歇着。”
“那你先饶了他这次...”丫头话未说完,便掩口咳了起来,苍白的脸颊顿时泛起病态的红晕,气息也急促起来,“他都...都是为了护着梨园里的人...”
我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丫头,触到她冰凉的手腕,心下暗惊。抬眼时正对上陈皮的目光那双总是凌厉的眼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二月红长叹一声,挥手让家丁退下。他俯身扶起丫头,语气软了下来:“你总是这样护着他...”
暮色渐深,祠堂里香烟缭绕。我取了伤药回来时,见陈皮仍跪在原地,背上伤痕纵横交错。
“陈爷上药吧。”我递过药瓶。
他却不动,只望着丫头离去的方向:“师娘她...今日咳血了吗?”
我怔了怔,这才明白他受罚时为何毫不辩解若说了实话,丫头知晓他因护着梨园人受伤,只怕更要忧心。
“太太今日尚好。”我轻声道,“这药是白芨调的,止血生肌最有效。”
他这才接过药瓶,指尖相触时,我感受到他掌心粗糙的茧。月光渐渐明亮起来,照见他背上新伤叠旧伤,有些疤痕形状奇特,像是早年留下的刀伤。
“你...”他忽然开口,又顿住,“在师娘身边,多费心。”
我点头应下,正要告退,却听见他极轻地说:“那日多谢。”
这话没头没尾,我却听懂了。他指的是那日回我救丫头。
到跨院时,丫头正倚在窗前做针线。灯下她缝的是一件靛蓝长衫,领口已经磨得发白,正是二月红常穿的那件。
她轻声说,针脚细密地补着袖口的裂痕,“陈皮的性子倔,吃亏也不说。跟个孩子一样。”
我默默替她挑亮灯芯。窗外秋虫唧唧,更漏声远远传来。
这一夜,红府的祠堂灯久久未熄。
待府中上下皆已沉入梦乡,我抱着一条软被,踏着月色悄然来到祠堂外。
将那床蓬松的棉被轻轻放在门前石阶上,我抬手轻叩门扉,随即闪身隐入廊柱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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