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真正的故事开场了(一)(2/2)

木门一声开了条缝。陈皮披着件单衣探出身来,凌厉的目光在庭院中扫视。月光落在他背上,包扎的白布隐隐渗着暗红。他蹙眉望向廊下摇曳的灯笼,目光最终落在那床软被上。

夜风吹动他散落的发丝,他静立片刻,终是俯身拾起那床还带着体温的棉被。指尖在柔软的布料上停留了一瞬,方才缓缓掩上门。

我这才从暗处走出来,抱着膝盖在祠堂门前的石阶上坐下。秋夜的凉意透过青石板渗进衣衫,我拢了拢衣襟,将脸轻轻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我陪着你。我用气声对着门缝说,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

一个敞着怀的彪形大汉,朝着正在货堆旁弯腰扛起麻袋的小哥吆喝了一声,声音洪亮得压过了码头的嘈杂:

“小官!东家有话,叫咱们弟兄们去二号码头集合!”

小官闻言,利落地将肩上的麻袋稳稳卸在一边,直起身子,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珠,朝那汉子点了点头,应道:

“晓得了,徐大哥。”

小官跟着徐大哥穿过熙攘忙碌的码头。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江水味、烟草味和汗水混杂的气息。力工们的号子声、轮船的汽笛声与监工的吆喝交织成一片。

二号码头边,一群人已围在那里。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陈皮阿四。他今日未穿长衫,而是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外罩一件皮质马甲,指间夹着半支烟,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陆续聚拢的工人,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徐大哥低声对小官道:“瞧见没?陈爷亲自来了,准是有要紧‘货’要处理。”

小官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目光在陈皮身上短暂停留,随后便垂眼站定在人群外围,保持着惯有的低调。

陈皮将烟蒂扔在地上,用皮鞋碾灭,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都听好了。晚半晌有批‘山货’要到,是赵老板点名要的。活儿要利索,手脚要干净,别误了时辰,也别出岔子。”

他说话时,眼神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像是在掂量、审视。当他的目光掠过人群边缘的小官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小官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遭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劳力者的背景之中。

“规矩照旧,工钱加倍。”陈皮最后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散了,准时过来。”

工人们低声议论着“加倍的工钱”渐渐散开。小官也正要转身,陈皮的声音却从他身后传来:

“新来的,你留下。”

小官顿住脚步,缓缓转过身。码头的风掠过江面,吹得陈皮皮质的马甲下摆微微晃动。周遭的工人已识趣地散开,只余他们二人隔着几步距离对视。

“东家。”小官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陈皮从马甲口袋里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烟雾模糊了他锐利的眉眼。“你是他弟弟?”他问得随意,眼神却像刀子,细细刮过小哥的每一寸表情。

“是的。”小官答得简短。

陈皮吐出一口烟圈,“看你的呼吸和步伐,你练家子?。”

小官的站姿未变,连呼吸的频率都依旧平稳:“会一点点,谈不上练家子。”

陈皮嗤笑一声,向前走了两步,逼近小官,声音压低了些:“是吗?…”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小哥的反应。

江风似乎在这一刻凝滞。远处传来轮船悠长的汽笛声。

小哥抬起眼,目光清正地迎向陈皮审视的视线:“东家怕真是搞错了。”

陈皮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深处的探究并未散去,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忽然抬手,毫无征兆地拍向小官的左肩这一下看似随意,实则带着试探的劲道。

小官肩头微微一沉,不着痕迹地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身形却纹丝未动。

“下盘倒稳。”陈皮收回手,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他将烟蒂弹入江中,猩红的火点划了道弧线,瞬间被浑浊的江水吞没。“晚半晌的活儿,你跟老徐一组,负责点数、看堆儿。”

这是码头上相对轻松且需要细心的活儿,通常只交给信得过的老人。

“是。”小官应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陈皮转身大步离去,皮马甲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像他这个人一般,带着难以融化的凛冽。

小官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堆积如山的货箱之后,这才几不可察地松开了在身侧微微攥紧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显得有些泛白,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

江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他望着陈皮消失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念头在心底浮现:

这样的人,一身戾气,满手沾染的是非,绝不适合姐姐。

这日难得清闲,丫头服了药睡得安稳,我便向管家告了半日假,想去街上扯块新布做冬衣。才走出红府不远,拐进常去的茶楼想歇歇脚,却见临窗的位子坐着个眼熟的身影,穿着灰布长衫,戴着圆框眼镜,正对着桌上的铜钱蹙眉掐算,不是齐铁嘴齐八爷又是谁?

我本欲悄悄避开,谁知他恰巧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一亮,扬声笑道:“哟!这不是红府新来的俞姑娘么?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陪我喝杯茶!”

我只好上前福了一礼:“八爷安好。”

他笑眯眯地给我斟了杯茶,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两圈,忽然“咦”了一声,掐指的手顿住了。

“姑娘这面相…”他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奇哉!命宫隐现异星,竟是逆旅之相?”

我心下一惊,强作镇定地端起茶杯:“八爷说笑了,晓鱼愚钝,听不懂这些。”

他也不恼,慢悠悠收起铜钱:“听不懂无妨。老头子只问一句姑娘近来可曾夜观天象,见有星子坠于东南?”

这话问得蹊跷。我捏着茶杯的指尖微微发白。

齐八爷观我神色,了然一笑,自顾自说道:“天星异动,必主奇遇。姑娘既然来了,便是缘分。”他忽然压低声音,“红府陈家那小子更是命带七杀。姑娘行事…还当再三斟酌。”

我心头剧震,正不知如何作答,他却已恢复那副笑模样,扬声唤伙计添茶:“这家的蟹壳黄最是酥脆,姑娘定要尝尝!”

窗外恰好传来报童的叫卖声,混着黄包车的铃响,将这玄之又玄的对话冲散在尘世烟火里。

从茶楼出来,我手里还攥着齐八爷硬塞给我的护身符,脑子里全是刚才那番云里雾里的话。正低头琢磨着,冷不丁撞上个硬邦邦的胸膛。

“哎哟!”

抬头一看,竟是个穿着洋装的摩登女郎,手里刚买的胭脂水粉撒了一地。她柳眉倒竖,刚要发作,我身后突然传来齐八爷的声音:

“这位小姐,您今日印堂发亮,必是红鸾星动啊!”

那女郎一愣,脸上瞬间由阴转晴:“真的?”

“自然是真的!”齐八爷不知从哪摸出个罗盘,装模作样地转了两圈,“不过嘛...您这姻缘线有点特别,得往西边走。前面那家新开的西饼店,今日买三送一,最适合邂逅良缘...”

我眼睁睁看着那女郎欢天喜地地往西饼店去了,忍不住扶额:“八爷,您这...”

他朝我挤挤眼:“这不就化解了一场血光之灾?”说着又从袖子里摸出把瓜子嗑起来,“要说这西饼店的老板,还是我朋友的远房表侄...”

我哭笑不得,正要告辞,他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俞姑娘,看你我有缘,再送你一卦。”

他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突然打了个喷嚏:“哎呀!卦象显示,你今日宜吃城南李记的酱肘子!”

我:“...八爷,是您自己想吃了吧?”

他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尴尬:“走走走,我请客!那家的东坡肉也是一绝...”

于是这天下午,我被迫陪着这位不靠谱的算命先生横扫了半条小吃街。临走时他塞给我个油纸包,眨眨眼:“带回去吃吧。”

我低头一看,是包桂花糖。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充,“下回见着我,记得带李记的酱鸭来换卦!”

看着他哼着小曲晃悠远去的背影,我捏着那包糖,突然觉得这位齐八爷:“真的跟书里写的一样,很似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