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路上(三)(2/2)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用帕子包着的手指,又抬眼迎向他那无形的、却比任何实质目光都更具压迫感的注视。脸上那种天真的、甚至有点没心没肺的笑容淡去了些,眼神变得平静,甚至带上了点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洞悉般的了然。
“能帮你的人。” 我轻轻说,然后补充了一句,“至少,在眼睛这件事上。”
这时,旁边的张麒麟忽然伸过手,将我面前小桌板上他刚刚放下的几颗红枣,又往我这边推了推。他的动作自然随意,打断了我和黑瞎子之间无声的对峙,也像是在无声地强调:吃,事先放放。
我顺从地捏起一颗红枣放进嘴里,甜味再次蔓延。然后,我看向黑瞎子手里那剩下的半个苹果,以及他仍旧处于巨大震动中的状态,眨了眨眼:
“有效果,对吧?不过一次不够,得慢慢来。而且……” 我顿了顿,语气变得有点狡黠,也恢复了点之前那种轻快,“包吃包住,可不包括天天提供我的血哦。那是另外的价钱,或者……得看我的心情,以及你以后的表现。”
黑瞎子:“……”
他低头,又看了看手中那半个苹果,上面还沾着我的血。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剩下的苹果送到嘴边,这一次,是正常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咀嚼得很慢,仿佛在品尝,在感受,在消化这超出理解范畴的一切。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吃着。包厢里又只剩下车轮的轰鸣。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那层横亘在我们之间、由猜忌和危险构成的坚冰,被这染血的苹果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那头,是更深的迷雾,却也透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关乎“可能”的光。
张麒麟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仿佛周遭一切再与他无关。只有我知道,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尖那细微的、戒备的弧度,已经悄然放松了。
晚上十点。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单调而绵长。张麒麟用过简单的晚餐后,曾独自离开包厢片刻,回来时身上带着一丝夜风滤过的微凉气息。他靠在位置坐下,压低帽檐,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得仿佛已沉入睡眠。
对面的黑瞎子也调整了姿势,仰靠在硬邦邦的座椅背上,长腿交叠,墨镜稳稳架着,胸膛规律起伏,似乎也已入眠。
车厢顶灯调暗了,只留下角落里一盏晕黄的小灯,勉强勾勒出包厢内沉默轮廓。我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向外面。
夜色浓稠如墨,大片大片的荒原与远山的黑影被速度拉扯成模糊的色块,急速向后倒去。今天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明月悬着,清冷的光辉无力地泼洒在无垠的旷野上,显得遥远又寂寥。
我看着那月亮,思绪却飘到了更远的地方。
‘陈皮……皮皮……’
心里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响起,仿佛在分享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我今天好开心……终于遇到黑瞎子了。’ 一种卸下重担般的轻松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庆幸,在心底漫开。‘有他在……我安心多了。这样……就算我的计划……最后不成功……小官身边,也不会没有人陪他了……’
玻璃窗上,映出我自己模糊的、带着淡淡笑意的影子。那笑意深处,却藏着一丝只有自己才懂的、近乎悲凉的笃定。
‘我是不是……运气很好?’ 无声的自问,在空旷的心底回荡,得不到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倦意悄然上涌。我缓缓阖上眼皮,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摇晃。嘴唇无意识地嚅动了一下,一句极轻极轻的呢喃,如同梦呓,滑出唇边:
“陈皮……”
两个字,含在呼吸里,几乎微不可闻。
然而,就在这气息将散未散的刹那.....
对面,仰躺着的黑瞎子,眼皮在墨镜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身侧,仿佛早已熟睡的张麒麟,搭在膝盖上的食指,极轻微地蜷缩了一瞬。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掀开了一丝眼睫。
黑瞎子的视线,隔着墨镜,精准地投向窗边那蜷缩的、似乎已陷入浅眠的身影。张麒麟的目光,则从帽檐下无声掠出,在我侧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
没有交流,没有声响。那一眼快得如同错觉,甚至未曾打扰空气中凝固的假寐氛围。随即,两人的眼帘再度垂下,呼吸重新归于平稳绵长,仿佛刚才那刹那的警醒从未发生。
只有窗外,那轮孤月依旧沉默地照着飞驰的列车,照着包厢内各怀心思、却又因某种无形羁绊被强行捆在一起的三人,向着青藏高原深不可测的腹地,一路奔去。
东北这边
寒夜的空气凛冽刺骨,呼吸间带出团团白汽。一处僻静却考究的院落里,陈皮阿四独自站在一间厢房中。
房间显然被精心打扫过许多遍,窗明几净,炕席整洁,桌椅一尘不染,所有杂物都被归置得整整齐齐,甚至带着点刻意的空荡。属于上一个住客的任何私人物品、生活痕迹,都被彻底抹去了,仿佛从未有人在此停留。
但陈皮只是站着,那双惯常狠戾精明的眼睛,此刻沉静得有些骇人。他的目光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糊着高丽纸的窗格、炕沿磨损的细微弧度、桌角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淡划痕、墙壁上某个不易察觉的微小凹点…… 他看得极其仔细,仿佛在阅读一本写满隐形文字的书。
白天,他通过张大佛爷留在东北的关系网,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那家她最后落脚的小酒楼。他找到了当时负责那间客房的伙计,一个叫李冲的年轻人。李冲乍一见这眼神冷得像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来客,本能地有些瑟缩。但在几块沉甸甸的银元和几句听不出喜怒、却让人后背发凉的“提醒”下,他还是努力搜刮着记忆,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那位……姑娘啊?是,记得,住了一个礼拜左右呢。”李冲搓着手,眉头拧着,仿佛在灰尘里翻找旧物,“看着年纪不大,但……挺安静的,也不太爱出门。哦,对了,她刚来第二天就病了,病得可不轻,昏昏沉沉的好几天,饭和药都是我送到门口,过会儿再去取空碗。”
陈皮的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她生病了....”
“请大夫瞧过,说是风寒入体,好像……身上还有些没利索的旧伤,”李冲回忆着,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那脸色,白得跟纸似的,看着就遭罪。”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眼小心地看了看陈皮,才继续道,“就是她刚病倒发起烧那会儿,我在门外头听得真真的,她迷迷糊糊的……反反复复就在叫一个名字。”
陈皮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跳:“什么名字?”
李冲皱着眉头,努力捕捉那段模糊的记忆:“听得不甚真切……好像……是叫‘皮皮’?还是‘平平’?调子拖得轻轻的,一遍又一遍……听着,怪让人心里不是滋味的。”
陈皮放在身侧的手指,在袖中无声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李冲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兀自说着:“不过也算运气,她弟弟当时在,后来多是那位弟弟在照料。”
弟弟?
陈皮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
“她弟弟啊,”李冲描述起来,脸上还带着点当时的印象,“个子很高,长得……啧,那模样真是少见,就是好看,可也冷冰冰的,不怎么说话,往那儿一站,跟个没声响的影子似的。那姑娘叫他……‘小官’。”
“她找到他了”陈皮在心中默念。
“那人可怪了,”李冲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细节,话也顺了些,“有回我送药进去,姑娘嫌苦皱着眉,那位小官兄弟,也不知怎么动作的,快得我眼睛都没跟上,手里就变出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来,递到姑娘嘴边。姑娘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那笑容……病气都好像散了些。”
李冲说着,自己也摇了摇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反正那男的瞧着不好亲近,浑身冒冷气,可对他姐姐……那是真仔细上心。姑娘病好多了,说要走那天,行李包裹都是他一手收拾的,利索得很,一点不要旁人沾手。姑娘就挨在他身边站着,仰着头小声跟他说话,他听着,偶尔才极轻微地点下头……两人就这么一块儿走了,再没回来过。”
李冲的话匣子打开,还在努力回想,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们临走结账时,我好像听那姑娘提了一嘴,说是……要去西藏来着!对,就是西藏!”
西藏。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陈皮沉寂的心湖,激起圈圈压抑的涟漪。
他站在这间已被反复打扫、空荡得仿佛无人居住过的房间里。李冲的话语......“皮皮”、“发烧”、“旧伤”、“小官”、“糖葫芦”、“西藏”............这些零碎的词句,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中碰撞、组合,勾勒出一些他不曾知晓的画面:她病中无依的脆弱,小官沉默却细致的守护,以及最后指向遥远高原的去向。
陈皮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细微的波澜都已冻结,沉淀为更深、更坚硬的决心,与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暗火般的执拗。
西藏。
好。
无论那里是雪山之巅,还是更深的地底,他总会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