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冰原初绽(三)(2/2)
我顿了顿,寒风卷起我的发丝和衣角。
“除黑衣墨镜之人外,皆视为敌。”
“格杀,勿论。”
指令既出,仿佛触动了某个沉寂万古的开关。
脚下,那无边无际的、原本在风中轻柔摇曳的蓝色曼珠沙华,骤然一滞。
紧接着,难以计数的幽蓝花朵,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苏醒,花瓣同时向上扬起,转向我与白玛悬浮的中心。它们不再柔弱,每一片花瓣都绷紧了,散发出更加凛冽的寒光与那种冰冷的甜香。
然后,动了。
如同响应召唤的蓝色潮汐,又似拥有集体意志的活物,花海从边缘开始,层层叠叠地向中心涌动、汇聚。纤细却坚韧的花茎相互交缠,幽蓝透亮的花瓣彼此层叠,形成一道又一道流动的屏障。它们上升,环绕,交织,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将悬浮的我和白玛,连同那几条连接我们的生命软管,严密地包裹在中心。
一个巨大、致密、完全由无数幽蓝花朵构筑而成的“花球”,在冰谷中缓缓成形。外界的光线被过滤成一片朦胧的、流动的蓝晕,内部只剩下血液交换的细微声响,以及我自己逐渐沉重的呼吸与心跳。
我们被这瑰丽而致命的屏障,与外界彻底隔开。
安全,暂时获得了保障。
但代价是,我也彻底成为了这座华丽囚笼中的囚徒,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包括黑瞎子那边的战况.......都被这层涌动的蓝色隔绝。
只剩下等待,和体内那场缓慢而危险的置换,在无声进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
巨大的蓝色花球内部,光线氤氲成一片朦胧流动的幽蓝。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血液在透明软管中缓慢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我自己越来越沉重、间隔越来越长的心跳与呼吸。
换血的过程,比预想中更加……奇异,也更加难熬。
起初是冷。仿佛有冰冷的河水,正从白玛那一端,顺着软管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血管,与我本已不多的温热血液混合,然后迅速带走我体内残存的所有暖意。四肢百骸像被浸入冰窟,指尖的麻木逐渐向躯干蔓延。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来自她的、沉淀了数十载寒玉气息与生死停滞的血液,如同带着记忆的冰川融水,冲刷着我的经脉。
紧接着,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沙砾,随着血液流遍全身,试图沉积在我的关节、脏腑、乃至意识深处。这大概就是“阎王骑尸”仪式残留的痕迹,以及漫长停滞带来的某种“死寂”属性。我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却又在仪式力量和我的意志强令下,被迫接纳、融合。
虚弱感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失血本就让我濒临极限,此刻还要分神维持悬浮状态、操控花球屏障,更如同在燃烧所剩无几的生命烛芯。意识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视野里的幽蓝光晕时而扩散成一片无边海洋,时而收缩成针尖大小。过往的片段...张麒麟沉默的侧脸,黑瞎子玩世不恭的笑,以及那个未来可能发生的、令人心碎的结局.....和他那个我爱而不得的他。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回、交织。
唯一清晰的,是连接着我和白玛的那几根软管。我的血,那承载着微弱“改变”因子的暗红色,正持续流入她苍白的身躯。她的血,那幽蓝中带着冰晶般质感、仿佛凝固了时光的液体,也在一滴一滴地,融入我的生命。
我能感觉到,随着我的血液注入,她体内那股沉寂如万古冰原的“死寂”之中,似乎有极微弱的涟漪在荡开。像是冻土深处,一颗被埋藏太久的种子,感知到了遥远星辰传来的、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而她的血液,除了带来冰冷与滞涩,似乎也在我体内悄然引发着某种变化……一种难以名状的、对时间流逝感变得模糊,对周遭能量的波动却异常敏锐的奇异状态。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猛地从花球外部传来!整个花球都随之震颤了一下,包裹我们的幽蓝花朵发出簌簌的声响,光芒急促地明暗闪烁。
战斗已经波及到这里了!
紧接着,是密集的、仿佛利器刮擦过金属的刺耳尖啸,以及能量撞击的爆鸣!声音透过厚密的花球屏障传来,虽被削弱,却依旧能想象外界的激烈程度。显然,我设下的“格杀勿论”指令已经启动,藏海花凝聚的防御力量正在与入侵者猛烈交锋。
黑瞎子呢?他还好吗?心猛地一揪。花球完全隔绝了视线和大部分声音,我无从得知外面的具体情况,只能从攻击的密集程度和花球屏障的反馈来猜测——敌人数量不少,而且攻击性强,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是王家的人吗?那个“运算部门”到底算到了哪一步?
担忧、焦虑,混合着身体的极度不适,几乎要将我残存的理智淹没。我必须稳住!仪式不能中断,屏障更不能破!
我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强迫自己集中正在涣散的精神,将更多的意念灌注到维持花球和悬浮的指令中。幽蓝的光芒再次稳定下来,花球的结构似乎更加致密了。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爬行。可能过了一个小时?或者更久?对外界的感知和自身的时间感都变得混乱。
突然,流向白玛的软管中,我的血液流速似乎极其轻微地加快了一丝。与此同时,从她那边回流过来的血液,颜色似乎……有了一点难以察觉的变化?那幽蓝的底色中,仿佛透出了一点点极淡的、属于生机的暖色?还是我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
而我自己,则感到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抽离感。仿佛有一部分“我”,正随着血液流向她,又随着她的血液带回一些陌生的、古老的碎片。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轻,像要融化在这片幽蓝的光晕里。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声极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压抑的咳嗽声,并非出自我自己干涸的喉咙。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用尽全身力气,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近在咫尺的白玛。
她那冰雪般的长睫,在朦胧的蓝光中,再一次,清晰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仅仅是睫毛。
她那一直交叠在身前、苍白如玉的手指,无名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向内微微弯曲了毫厘。
不是幻觉!
她正在……回来!
狂喜还未来得及升起,花球之外,异变突生!
一声不同于之前任何能量撞击的、沉闷而宏大的爆响轰然传来!伴随而来的,是花球结构剧烈的、仿佛要散架般的摇晃,以及大量藏海花被强行撕裂、湮灭时发出的悲鸣般的能量嘶啸!
攻击的强度和性质变了!对方动用了更强力的手段,或者……来了更棘手的敌人!
与此同时,我维持悬浮和花球的精神力,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一阵剧痛涣散!悬浮的高度瞬间下降了半尺,连接我和白玛的软管也因此被牵拉,传来危险的拉扯感!
我闷哼一声,口鼻间涌上更浓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彻底失去意识。
不行……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就在我拼死凝聚最后一点意念,试图稳固一切的刹那......
花球顶部,那最厚实的花层,在一道突如其来的、刺目白光的冲击下,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狭窄的裂缝!
冰冷暴虐的雪山寒风裹挟着外界的喧嚣瞬间灌入!与此同时,一道我无比熟悉、却绝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清瘦身影,裹挟着一身未散的凌厉煞气与淡淡血腥味,如同陨石般,从那道裂缝中笔直地坠落入幽蓝的花球内部,“砰”地一声,单膝重重落在晶莹的冰面上,震得花瓣纷飞。
他抬起头,碎发沾染着不知是谁的血迹,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燃着冰冷的火焰,直直地看向悬浮在空中、正与他母亲血脉相连、狼狈不堪的我。
是张麒麟!
他终究还是来了。以这样一种最出乎意料、也最决绝的方式,闯入了这禁忌仪式的核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小……官……”
我嘴唇翕动,想挤出几个字来解释这混乱的一切,最终却只溢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呢喃。身体因他的闯入和术法反噬而无法抑制地颤抖,悬浮的高度又下降了几分,连接身体的软管被突兀拉扯,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张起灵的目光,像冰锥一样从我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移开,落到旁边同样悬浮着的白玛身上——落在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几不可察蜷曲的指尖上。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仿佛被最淬毒的冰针直直刺入眼底。母亲身上那细微却无比真实的生命迹象,与他眼前这邪异、危险、超出理解的换血仪式,形成了最尖锐、最矛盾的冲击。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脖颈上绷出清晰的青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火焰愈发冰冷骇人,带着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隐瞒、乃至可能伤害至亲的惊痛。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在他鞋底触及冰面的刹那.....
周围那些因他强行破入而暂时凝滞的蓝色曼珠沙华,仿佛被这道“入侵”的气息彻底激怒,接到了某种本能的强化指令,猛然“活”了过来!
无数幽蓝的花瓣从花球内壁上剥离,化作一道道锋锐致命的流光,如同被彻底激怒的蜂群,发出凄厉到刺耳的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朝着场中唯一的“闯入者”....张麒麟,暴射而去!
格杀勿论。指令的核心仍在冰冷运行。
“不……!停下!!”
我魂飞魄散,几乎是用撕裂喉咙的力量嘶喊出声。巨大的惊恐压过了身体的极度虚弱,残存的所有意念在瞬间压倒性地冲刷着之前的指令:
“打开!停止攻击!!”
指令更迭的反噬如同铁锤砸向脑髓,我眼前一黑,腥甜直冲喉头。但与此同时,那巨大、密闭的蓝色花球,响应了这最后的、最高优先级的意志,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环绕我们的幽蓝屏障从顶部开始,层层叠叠地、如同绽放般,缓缓向四周打开、消散。
致命的蓝色花雨在触及张起灵的前一瞬,骤然僵停,随即软化、凋零,化作无数光点湮灭。
屏障彻底消失,冰冷的山风和外界混乱的声音一起涌入。刺目的天光洒下,照清了花海中央这诡异的一幕......悬浮的我和白玛,以及我们之间那几条触目惊心的生命纽带。
张麒麟就站在几步之外,站在原地,没有理会那些消散的攻击。他只是抬着头,一动不动,那双眼睛直直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们,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风暴,惊痛、困惑、暴怒,以及更深层、连他自己可能都无法辨明的恐惧。
而我的目光,却越过了他的肩膀,落在了花海的边缘。
瞳孔,骤然放大。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冻结,然后疯狂擂动。
……怎么会是他?
那个身影……那个绝不应该、也绝无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身影,为什么会静静地站在那片幽蓝的花海边际?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淹没了我,比失血带来的冰冷更甚。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出现了致命的、无法理解的偏差。
“姐姐……”
张麒麟的声音将我几乎涣散的神志猛地拉了回来。他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中每一丝血丝,和他脸上那种混合了少年般无措与成年后沉痛的神情。这声“姐姐”里,充满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我费力地凝聚视线,重新聚焦在他脸上。“小官,” 我声音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我艰难地转动脖颈,示意他看向身旁仍在细微变化着的白玛,“你看……这就是你阿妈。你的……母亲。”
他的目光顺从地、几乎是贪婪地落回白玛脸上,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最终极轻、极涩地吐出两个字:“阿妈……”
“是啊,是阿妈。” 我努力想对他扯出一个笑,却只觉得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声音也越来越弱,气若游丝,“等今天过了……她就可以……永远陪着你了……”
我顿了顿,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看着他,问出了此刻最想问、也最像梦呓的话:
“小官……你开心吗?”
视线又开始模糊涣散,那个花海边际的幻影般的轮廓,却固执地钉在视野角落。
“我怎么会……看见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