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冰原初绽(四)(2/2)
他脸上惯有的、刀锋般的冷硬神情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那裂痕并非软化,更像是某种猝不及防的、来自内部的冲击,让那张总是写满戒备与狠厉的面孔,出现了片刻的凝滞与空白。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意,完全不受控制地、突兀地涌上了他的耳廓。在幽蓝花光与冰窟惨淡背景的映衬下,那抹迅速蔓延开的、与他周身煞气格格不入的暗红,变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眼。
他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似乎想避开黑瞎子那隔着墨镜也仿佛能穿透人心的视线,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反而更显欲盖弥彰。握着九爪钩的手指骨节捏得咯咯轻响,仿佛要将那金属握柄嵌进掌心里。
沉默像冰冷的潮水,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息。
然后,陈皮重新转回头,下巴微微扬起,试图用更冷硬、更沙哑的声音,来掩盖那一瞬间的失态和耳尖残留的、出卖心绪的灼热。他几乎是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宣告般的肯定:
“……我就是陈皮。”
这句话,与其说是在回答黑瞎子,不如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对这片诡异的花海、对那个藏在花球里生死不明的女人,进行一次迟来的、笨拙的、却又带着某种破罐破摔般执拗的确认。
黑瞎子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硬邦邦的四个字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扩大了几分,墨镜后的眼睛想必已经弯了起来。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画面,肩膀都微微抖动,好不容易才把快要溢出喉咙的大笑憋回去,化作几声意味深长的“吭哧”闷笑。
“哟呵,”黑瞎子拖长了调子,语气里的调侃几乎要溢出来,“原来正主儿就在这儿呢?失敬失敬,皮皮。”
这声“皮皮”叫得戏谑。陈皮的脸更黑了,握着九爪钩的手背上青筋直跳,恨不得立刻用钩子把这副欠揍的墨镜挑下来。但他不能,不仅因为此刻情境危急,更因为眼前这人提到了俞晓鱼,提到了那个……让他心绪瞬间翻江倒海的可能。
“她……”陈皮喉咙发干,那个名字在舌尖滚了滚,终于还是生硬地挤了出来,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俞晓鱼……她还说了什么?”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混乱的羞恼和那一丝隐秘的悸动上扯开,试图抓住更实际的信息。
黑瞎子耸耸肩,掏了掏耳朵,一副“我就知道你会问”的模样。“还说啥?说你不爱她,还是说她离开就没想过回去.....”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看着陈皮脸色越来越臭;
“她现在到底在干什么?”陈皮现在不管其他问出那些让他心神不宁的细节,指向那光芒紊乱、正在持续低鸣的花球,问出最核心的问题,“里面除了她,还有谁?张麒麟进去会怎么样?”
谈到正事,黑瞎子也敛了笑意。他瞥了一眼躁动不安的花球,吸了口并不存在的烟(刚才那支早抽完了),沉声道:“她在干一件疯事。想用她的血,还有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秘法,把张小官他妈,从那种不生不死的‘阎王骑尸’状态里彻底拉回来。张麒麟进去……要么帮他妈稳住局面,要么……”他顿了顿,“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陈皮的呼吸一滞。尽管早有猜测,但听到“彻底拉回来”、“最后一面””这些词,还是让他胸口像被冰锥狠狠凿了一下。那个看起来苍白虚弱、总是带着点不合时宜天真的女人,竟然在做这种事?她到底哪来的底气和本事?
“为什么?”陈皮忍不住问,声音干涩,“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插手张家的事?凭什么为了别人(甚至可能包括他)做到这种地步?这不符合他对人性、尤其是对陌生人之间利害关系的认知。
黑瞎子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那惯常的玩世不恭褪去,语气里沉淀下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复杂,每个字都像沾了冰窟的寒气,又沉又缓:
“谁知道呢。也许她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成了负担……又或者……”他顿了顿,目光隔着墨镜,极深地看了陈皮一眼,那一眼仿佛能洞穿皮囊,直抵某些不愿示人的内核,“有些人,有些事,让她觉得……到这世上走一遭,已经够了。再活下去,也没多大意思了。”
这话不像针,更像一把极薄极冷的冰刃,悄无声息地滑进陈皮心底某个他自己都未曾仔细照亮、甚至有意避开的角落。不是刺痛,而是一种缓慢蔓延的、冻彻骨髓的寒意。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头顶,但这一次,潮水深处翻涌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与厌恶的、细微却无法抑制的战栗。
他还想嘶声追问——黑瞎子你到底是谁?为何对她如指掌?你又凭什么替她涉这趟浑水?无数疑团与焦躁堵在喉咙……
但就在这时。
“嗡~~~!!!”
一声绝非人类喉咙所能发出的、低沉到极致却又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剧烈嗡鸣,猛地从那悬浮的幽蓝花球内部炸开!这声音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让陈皮和黑瞎子心脏同时一悸
紧接着,整个花球如同被无形巨手攥住,开始疯狂地、高频地剧震!表面那些原本流转着生命光泽的幽蓝花朵,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蜷曲、大片大片地剥落,化为簌簌飘散的蓝色灰烬!内部那股混乱庞大的能量再也无法被束缚,化作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冲击波纹,轰然向外爆发!
“呼......!”
猛烈的气浪裹挟着冰碴、灰烬与残存的花香,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来!站在花海边缘的陈皮只觉得衣袂猎猎作响,裸露的皮肤被刮得生疼,脚下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花球,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速崩解、坍塌!
那层隔绝内外的屏障变得愈发透明、脆弱,内部扭曲晃动的光影越来越清晰......不止一道人影!他们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晃动、交错、仿佛正在经历最后的角力或挣扎!
黑瞎子脸色骤然铁青,一直以来的松弛姿态瞬间消失。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靴底重重踩在冰面上,手中那柄短刀“唰”地横于身前,刃口反射出花球濒死般的闪烁光芒。他再没有半分玩笑之意,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厉色,如刀锋刮过冰面:
“要出来了~~~!!”
“轰——!!!”
最后的屏障,在一声并不响亮却直抵灵魂深处的闷响中,彻底湮灭。没有碎片四溅,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那巨大的幽蓝花球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泡影,无数构成它的花朵与光粒在瞬间失去所有结构,化作一片无声膨胀、继而缓缓沉降的幽蓝与乳白交织的光尘之雾。
雾气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在核心处形成了一片朦胧的光晕。而就在这片氤氲的光晕中央,惊人的景象逐渐浮现....
白玛,悬浮在半空。
她依旧穿着那身古朴的藏袍,长发如墨云垂落,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但与之前沉睡于寒玉上的寂然不同,此刻她悬浮的姿态带着一种奇异的轻盈感,仿佛摆脱了某种沉重的束缚。她双眸依旧闭合,面容沉静,但细看之下,那长久笼罩的、冰雪封存般的死白似乎褪去了一丝,隐约透出极淡的、属于生命的润泽。
而在她身侧,几乎与她平行悬浮的,是我。
我的状态显然要糟糕得多。脸色是一种消耗殆尽的惨白,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身体微微蜷缩,似乎连维持这样悬浮都极为勉强。最触目惊心的是连接在我们两人之间的两条半透明的软管。
软管的两端分别没入我和白玛的手臂。此刻,管内正有液体在缓缓流动。
从我这边流向她的,是暗红色的、属于人类的血液,只是那红色之中,似乎掺杂了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点。
而从她那边回流向我的,却是一种幽蓝色的、质地更为粘稠奇特的液体,其中仿佛有点点冰晶般的微光闪烁。
红与蓝,生命与沉寂,未来与过往,在这脆弱的管道中缓慢交换、融合,构成一幅诡异而充满不祥美感的画面。
在我们悬浮的身体正下方,碎裂的冰面之上。
张麒麟微微仰着头,就站在那里。
他脸上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呼喊,甚至没有明显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抬着头,望着悬浮在半空中的母亲和那个正在以如此奇异且危险的方式与母亲联结的“姐姐”。
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上方那超乎理解的一幕。震惊、茫然、无措、担忧、以及更深层的、连他自己也无法立刻厘清的剧烈冲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波澜虽未显于色,却已在眼底最深处无声地扩散、搅动。
他像一尊突然被遗落在时间夹缝中的雕像,站在这一切的中心,却不知该如何插手,甚至不知眼前发生的,究竟是一场拯救,还是一场更为深沉的献祭。
冰窟内,只剩下光尘飘落的细微簌簌声,以及软管中液体流淌的、几乎微不可闻的滴答声。
陈皮看见光雾中这悬浮对峙、血脉相连的诡异一幕,瞳孔骤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抬脚就朝着中心区域冲去。之前那些对他展露獠牙、疯狂攻击的幽蓝曼珠沙华,此刻却如同耗尽了所有敌意,在他经过时只是微微摇曳,花瓣低垂,再无半点阻挠,寂静地为他让开了一条通路。
黑瞎子动作更快。他几乎是随着光尘落定的瞬间,便已闪身来到了我的身侧,并未贸然触碰悬浮的我或那些软管,只是微微仰头,墨镜后的目光紧紧锁在我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你还好吗?”
我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焦点好一会儿才落在他脸上,扯出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微弱弧度,气若游丝:“辛苦……你了……”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缓了缓,才又挤出几个字:“过了……多久了?”
黑瞎子快速瞥了一眼手腕......那里其实没有表,但他似乎有自己的计时方式。“从你开始那疯计划算起,”他声音低沉,“八个钟头了。”
八个小时……比预想的还要久。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将目光缓缓移向下方那个一直静立仰望着我们的身影。
“小官……” 我的声音更轻了,仿佛随时会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却努力带上一点安抚的意味,“乖……再有两个小时……就好了……”
张麒麟依旧仰着头,听到我的话,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那薄唇抿得更紧,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被更深地压抑下去,化作一片沉黯的静默。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所有的经验与认知,而“姐姐”那虚弱却强撑的模样,更让他心头像是压上了千斤寒冰。
就在这时,一阵更为强烈的眩晕和虚脱感猛地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重叠。我晃了晃越来越沉重的头,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
“黑瞎子……我好像……真的不太行了……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了……”
黑瞎子心头一紧,立刻追问:“你看见什么了?” 与此同时,他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陈皮已然穿过寂静的花海,正一步步朝着我们所在的位置走来,步伐很快,带着一种压抑的急切。
我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题,或者说,我的意识已经有些游离。我努力抬起越来越沉重的眼皮,目光涣散地投向那个正逐渐走近的、熟悉又模糊的身影轮廓。
一抹极其虚幻、却又仿佛用尽最后力气才绽开的微笑,浮现在我毫无血色的嘴角。我望着那个方向,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濒临涣散前的温柔与恍惚,吐出了那个绝不可能在此时、以此种方式出现的称呼:
“我……看见他了……”
“我的……皮皮……”
“他……来找我了……”
“呵呵……”
最后那声气音般的轻笑,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却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无比寂静的冰窟核心。伴随着这声笑,我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彩似乎也迅速黯淡下去,悬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下沉落了一寸。
那声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皮皮”,连同最后那声微弱到令人心颤的轻笑,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陈皮的意识里反复拉锯。
他僵立在原地,离悬浮的我和白玛不过几步之遥,脚底却像被冰死死冻住。耳畔的轰鸣尚未退去,脸上被花刃划破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几乎要炸裂开的混乱。羞恼、荒谬、不敢置信,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刺痛感,拧成一股冰冷的洪流,让他呼吸都窒住。
他死死盯着悬浮在半空中、脸色灰败、气息奄奄的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总是让他捉摸不透的女人。她叫他“皮皮”?那个血腥暴戾、人人畏惧的“陈皮阿四”,在她涣散的意识里,竟是这样一个……近乎幼稚可笑的称呼?
黑瞎子最先从这诡异的寂静中反应过来。他看到我身体又下沉了一点,连接软管因此被轻微拉扯,立刻低喝:“稳住!别乱动!” 话虽是对着空气说的,但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陈皮和张麒麟,带着警告。
他自己则微微调整了位置,离我更近些,却不敢轻易触碰,只能紧盯着我脸上迅速流失的生命力,以及软管中血液流动的速度.....似乎,从我这边流出的暗红色血液,流速正在变慢,而那幽蓝色的回流,颜色似乎也变得更淡、更不稳定。
“俞晓鱼!” 黑瞎子提高声音,试图唤回我的意识,“撑住!听见没有!就差最后一点了!”
他的声音让僵硬的陈皮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看到我毫无反应,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显示着一息尚存。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不是因为危险,不是因为战斗,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叫他“皮皮”、正在他眼前一点点熄灭的生命之火。
“喂!” 陈皮的声音出口,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急促,他向前猛地跨了一步,几乎要撞到黑瞎子,目光却只锁在我脸上,“俞晓鱼!你……你看着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叫醒一个濒临昏迷的人,只能用最笨拙、最凶悍的方式。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了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在半空僵住,因为不知该抓向哪里——是抓住那脆弱的软管,还是抓住她冰冷的手腕?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仰头的张麒麟,也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陈皮,也没有看黑瞎子,只是脚步极轻、却异常稳定地,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我的正下方,仰起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上,虚虚地对准我悬浮的位置,没有接触到任何东西,但周身的气息似乎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一股极其稀薄、却异常精纯平和的暖意,以他为中心缓缓弥散开来,并不强烈,却像黑暗中最固执的一点萤火,试图对抗这冰窟里无处不在的严寒与死寂。
他在尝试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提供一丝微弱的支撑。
或许是黑瞎子的喝问,或许是陈皮那声别扭的叫喊,又或许是张麒麟那无声却存在的暖意……
我那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意识,被极其微弱地撬动了一丝。
眼皮极其艰难地掀起了一条缝隙,视野里是一片晃动的、重叠的光影。我似乎看到了陈皮那张近在咫尺、写满复杂情绪的脸,又好像只是幻觉的残影。
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被血液流动的声音盖过,却奇异地传入了离得最近的陈皮和黑瞎子耳中:
“冷……”
“……皮皮……我好冷……”
这一次,不再是幻觉中的呓语,而是真实的、带着痛苦和虚弱的呢喃。
陈皮的呼吸彻底乱了。他看着我在半空中微微瑟缩了一下的身体,看着她唇边逸出的白汽,看着她因为寒冷和失血而泛着青紫色的指尖……
“他妈的……” 他低骂一声,这次骂的不知是谁。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想去扯下我手臂上的针管。
“别动!” 黑瞎子厉声阻止,一只手闪电般格开了陈皮的动作,“不能碰!!”
陈皮的手臂僵在半空,手指捏得死紧,手背青筋暴起。他看着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天堑般无法触及的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暴怒的无力感狠狠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猛地转向黑瞎子,眼珠赤红,声音从喉咙深处压出来:“那怎么办?!就看着她这样?!你他妈不是说还有两个小时吗?!她现在这样能撑两个小时?!”
黑瞎子脸色同样难看,他何尝不急。他快速瞥了一眼白玛的状态.....她的脸色似乎又红润了一分,手指也似乎有了更明显的松弛迹象,这说明这个方法正在起效,但俞晓鱼的消耗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必须撑住!” 黑瞎子咬牙,目光扫过那两条软管,“现在中断,前功尽弃,她白受这么多罪,白玛也可能永远醒不过来!”
他看向下方手掌虚托、默默输送着微薄暖意的张麒麟,又看向濒临失控的陈皮,知道必须有人做出决定,也必须有人保持最后的冷静。
“陈皮,” 黑瞎子声音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退开点!”
最后,他转向意识再次开始游离的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一字一句,像是要凿进我的意识深处:
“俞晓鱼,你给我听着!你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不是为了在这里放弃!你看清楚,白玛就要醒了!张麒麟就在下面看着你!还有……”
他顿了顿,墨镜后的目光扫过脸色铁青、死死攥着外套的陈皮,提高了音量:
“你的‘皮皮’也在这儿!他就在这儿看着你!你要是敢现在闭眼,我黑瞎子第一个瞧不起你!”
“皮皮”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划过我混沌的脑海。
我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涣散的视线似乎努力想要聚焦,嘴唇又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而那两条软管中,从我体内流向白玛的暗红色血流,极其微弱地,但确实地,加快了一丁点。
与此同时,白玛那一直交叠在身前的手指,无名指和中指,清晰地、连续地,蜷缩了一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生命在缓慢流逝又艰难重塑的刻度。我的意识悬浮在无边黑暗与刺骨寒冷的边缘,仅靠着那两条软管传来的、越来越清晰有力的搏动,感知着另一个生命的复苏,也感知着自己如风中残烛般的摇曳。
然后,变化抵达了某个临界点。
在我流向白玛的软管中,那原本泾渭分明、后来纠缠交融的暗红与幽蓝血液,终于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动态的平衡。不再是单向的输出或混乱的混杂,而是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双向的、深层次的循环。我的血液中持续融入她特有的蓝色生命力与古老印记,而她的血脉中也稳固地接纳了我带来的那点微弱却执拗的“改变”因子。
仿佛两颗频率迥异的心脏,经过漫长而痛苦的磨合,终于寻到了可以同步搏动的节奏。
黑瞎子一直死死盯着软管中液体的变化和我的状态。当那循环彻底稳定下来,再无剧烈波动,而我这边流出的血液颜色稳定在一种深邃的暗紫色、其中幽蓝光泽均匀流转时,他那紧绷到极致的下颌线,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那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他抬起眼,看向悬浮在空中、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周身寒气未散却不再加剧的我,墨镜后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庆幸,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笃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重量,穿透我模糊的意识:
“成了。”
这两个字,像最后的指令,也像解脱的咒语。
我几乎沉入黑暗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两个音节。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耗尽一切后的、极致的疲惫与……终于可以放松的虚无感。
我用尽最后一丝牵动肌肉的力气,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微笑,只是唇边一道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柔和弧度,仿佛在说:是啊,终于……结束了。
然后,那根一直强行紧绷、维系着悬浮与意志的弦,彻底崩断。
黑暗如同温柔而不可抗拒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
悬浮的力量骤然消失。
我和白玛,像是同时被抽走了所有支撑,从离地数尺的空中,无声地、轻柔地向下坠落。
“小心!”
一直全神贯注守在下方的陈皮和张麒麟,反应快到了极致。
陈皮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我,在我嘴角弧度消失、身体开始下坠的瞬间,他便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般冲了出去!他没有丝毫犹豫,张开双臂,在我即将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冰面上之前,稳稳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量,将我接入怀中。冲击力让他微微后退了半步,但他环抱的手臂稳如磐石,将我紧紧护住,隔绝了地面的寒意与坚硬。
另一边,张麒麟的动作同样迅捷。在白玛开始下坠时,他已预判好了落点,身形一闪便已到位。他没有像陈皮那样张开怀抱,而是伸出双臂,以一种更为稳定、也更显郑重的姿态,如同承接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稳稳托住了母亲坠落的身躯。他的手臂没有颤抖,只是微微收紧,将母亲轻拥住,低头看向怀中那双已然睁开、却仍带着巨大茫然与初生般脆弱的墨蓝色眼眸。
与此同时,黑瞎子也动了。他的动作精准而迅速,如同最熟练的医官。他先是用一种特殊的手法,极快地封闭了我和白玛手臂上针头周围的血管,防止血液喷溅。然后,手指稳而轻巧地捏住那三根软管的接口处,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将它们同时拔离!
软管脱离身体的瞬间,带出几滴残留的暗紫与幽蓝交织的血珠,落在冰面上,迅速凝结。
连接中断。
独立的生命循环,重新归于两个个体。
冰窟内,一时间只剩下几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花海温柔却永恒的沙沙声。仪式结束,危险暂告段落,但空气中弥漫的,却并非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沉重寂静,以及对怀中之人未知状态的深切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