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诡计(四)(2/2)
“徐全,”他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字字清晰,“下不为例。”
下午时分
在我们那处并不起眼的院落之外,隔着一道斑驳的街巷,一个身着挺括中山装的男子静立阴影之中。他身形挺拔,目光如同精准的尺规,冷静地丈量着院墙的每一寸轮廓,仿佛在评估一件器物。
空气中传来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另一名身着寻常布衫、动作却如鬼魅般轻捷的男子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微微躬身,用压得极低的声音禀报:
“目力佐佐大人,经过多日观察,内部传来的消息已可确认。那名女子……身怀‘异血’。”
被称为目力佐佐的男人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却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发现猎物的审视与贪婪。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玩味,“果然如此……那就……”
他侧过头,向布衫男子附耳过去,低沉而迅疾地吐出指令,语速快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寂静的空气。布衫男子凝神静听,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随即重重点头。
“嗨(是)!” 一声短促而恭敬的应答后,布衫男子的身影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街角的人流,消失不见。
目力佐佐再度将目光投向那座安静的院落,眼神深处,是志在必得的幽光。
在那之后约莫七八日后,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小官出门买菜,久久未归。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心头。我正欲外出寻找,院门却被猛地撞开,数个身着黑衣、动作矫健的身影如鬼魅般涌入,为首者,正是那日曾在门外窥探的目力佐佐。
他们用了特制的迷香,药性猛烈至极。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我只看到小官被反缚着双手,嘴角带着血迹,被两人粗暴地拖了进来,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不甘与滔天的愤怒。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们已被囚于一处阴冷潮湿的地下据点。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铁锈混合的怪异气味,冰冷的灯光将四周冰冷的器械映照得如同刑具。
目力佐佐站在我们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如同审视稀有标本般的狂热。惨白的灯光从他头顶泻下,在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斑,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俞小姐,”他的中文带着生硬的、刻意放缓的腔调,每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探针,“我们并无恶意。只是希望请您‘协助’我们,进行一些……伟大的研究。”他的目光转向被紧紧绑在铁椅上,因愤怒而青筋暴起、仍在奋力挣扎的小官,语气轻描淡写,却比直接的威胁更令人胆寒,“至于这位小哥能否完整地离开这里,将完全取决于您的配合程度。”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强压下喉咙间的干涩与翻涌的恐惧,我迎上他那审视的目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什么实验?我想你们找错人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嘴角咧开一个弧度,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仿佛早已料定我会如此狡辩。
“俞小姐,过度的谦虚,就是虚伪了。”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猫捉老鼠般的得意,“能在短短半个月内,让陈皮那样一个深陷毒瘾、本该彻底报废的人,奇迹般地摆脱依赖……请问,这世间的哪个‘普通人’,能做到这一点?”
他话语中的笃定,如同无形的冰链,瞬间绞紧了我的呼吸。他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尽!那间暗室之外,果然一直有无数双眼睛在阴影里窥伺。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试图做最后的抵抗:“陈爷……他意志远超常人,自己能熬过来,与我何干?”
“意志?”目力佐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我们在他惯用的烟土里,掺了帝国最新研制的‘幽灵’。那不是靠所谓的意志就能抗衡的东西。它的成瘾性,足以在十天内摧毁最强壮的士兵的精神堡垒。”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手术刀,紧紧锁定我脸上每一丝肌肉的牵动,不放过任何细微的破绽。
“我们记录了所有的数据,精确推算过他彻底精神崩溃或者生理性死亡的时间节点。但是,他活了,而且清醒了。这期间,唯一的变数,就是你,俞小姐,你走进了那间暗室。”
他再次逼近一步,几乎与我鼻尖相抵,那目光贪婪而残酷,仿佛要撬开我的头骨,直接窥探里面的秘密。
“你在他身上用了你的血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混合了科学狂热与无尽贪婪的颤抖。
“把它交给我们,这力量将成为构筑‘新世界’的伟大基石!”
他的话语,如同最后一道催命符,彻底撕碎了我所有的侥幸。他们用冰冷的器械死死固定住我的手臂,那闪着寒光的针头,毫不犹豫地刺向我的皮肤。
针尖刺入的瞬间,那长久以来积压的所有恐惧、在暗室中目睹的绝望、看着小官因我而受辱的暴怒……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在我体内轰然爆发!
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扣住目力佐佐,以及他身边最近的两个助手。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蛮横而不容抗拒的力量,随着我的意志奔涌而出。
“停下。”
我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震颤灵魂的穿透力,在冰冷的空气中荡开波纹。
他们所有的动作瞬间僵滞,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飞虫。
“拿起你们的枪。”
他们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空洞,深处有剧烈的意识在疯狂挣扎,但身体却背叛了大脑,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颤抖着,却又异常迅速地拔出了腰间的配枪。
“为了你们所谓的‘伟大’,尽忠吧。”
目力佐佐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尖叫,想咒骂这违背常理的一切。但他的手,却和另外两人一样,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诡异的虔诚,将冰冷的枪口死死抵住了自己的下颌。
砰!砰!砰!
三声沉闷的枪响,如同地狱的丧钟,在密闭的空间内猛然炸开,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令人作呕。
枪声毫无疑问地引来了更多杂乱的脚步声,士兵们从通道外蜂拥而入。
“只留一人,其余自戕。”我对着涌入的人群,再次下达了冰冷的判决,精神的过度抽离让我眼前阵阵发黑,视线边缘泛起不详的血色。
在小官那充满震惊与骇然的目光中,一场被诅咒的死亡戏剧同步上演,刚刚冲进来的士兵们,眼神瞬间失去光彩,几乎在同一时刻,毫不犹豫地将枪口转向了自己。
砰!砰!砰!砰!
连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枪声过后,现场只剩下一个呆立原地、目光彻底空洞的幸存者,如同断电的机器。
“帮我们解开。”我强撑着几乎要溃散的意识,对他命令道。
他机械地走过来,动作僵硬地解开了我身上的束缚。一获自由,我立刻冲向小官,捡起地上散落的匕首,用力割断他身上坚韧的绳索。他的手腕已被粗糙的绳索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第一时间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声音因极度的震惊与担忧而撕裂:“姐姐!”
我无暇多言,拉着他,踉跄着冲出这间已化为血肉坟场的囚牢。通往出口的路径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自戕的士兵,浓烈的死亡气息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血泊与破碎的生机之上。
我们不敢回原来的院子。湿冷的夜风灌进衣领,我靠在小官身上,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可能的去处。红府?尹新月和张启山那里?齐铁嘴那儿?
红府人多眼杂,张启山身份特殊,府邸必然是各方视线焦点。唯有齐铁嘴,他那处看似不起眼的宅子,既有不为人知的机关暗道,他本人又精通卦术奇门,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丝喘息之机,也能……窥探一线天机。
“去齐八爷那儿。”我攥紧小官的衣袖,声音虚弱却坚定。
小官没有多问,立刻调整方向,搀扶着我,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中。他刻意绕了远路,反复确认身后并无跟踪,才终于抵达齐铁嘴那扇看似普普通通的黑漆木门前。
小官用特定的节奏叩响了门环,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门内寂静片刻,随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齐铁嘴半张谨慎的脸。当他看清门外是我们,尤其是看到我几乎站立不稳、小官满身狼狈时,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凝重。
“快进来!”他立刻侧身,将我们让进院内,随即迅速关紧门,插上三道门栓。
他将我们直接引到后院一间最为僻静的厢房。油灯点亮,昏黄的光线下,他看清了我们身上的血迹和疲惫。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眉头紧锁,目光最终落在我苍白如纸的脸上,“俞小姐,你这副模样……像是魂魄都不稳了。”
我靠在椅背上,连抬手的力气都快要没有。小官言简意赅,将我们如何被日本人设计抓捕,对方如何提及“幽灵”和“异血”,以及我最后如何动用能力迫使那些人自戕逃脱的过程,低声说了一遍。
齐铁嘴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像是结了一层寒霜。他几步走到我面前,声音是少有的低沉严肃:“小鱼,看着我。”
我勉力抬眼,视线都有些涣散。
他凝神审视我的瞳孔,又极快地扫过我枯槁的气色,指尖在空气中虚划几道,仿佛在捕捉那些看不见的痕迹。半晌,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惊悸:
“小鱼,你动用的是什么路数?这绝非寻常法门!刚猛酷烈,完全是硬生生扭转他人心志,这般强行施为,对你的心神损耗太大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苍白至极的脸上,满是忧虑,“你瞧瞧你如今这身子,本就未愈,如今更是元气大伤,油尽灯枯之象已显。这等逆心乱神的术法,能不用……还是尽量少用吧!”
他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猛地站定,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关窍,紧盯着我问:“还有,你们刚才说,小日子是在陈皮的烟土里动的手脚?”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只能虚弱地点头。
他看向我的眼神复杂极了,里面有探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忧虑:“小鱼,你跟我交个底,你这‘能力’到底怎么回事?是从哪儿来的?还有,往后你打算怎么办?”他环顾了一下这间还算隐蔽的屋子,语气沉重,“我这儿……恐怕也藏不住你们多久。他们既能摸到你们的住处,我这儿被找到,也就是早晚的事。”
他凝重的话语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传来,字字句句都敲在心上,我却感觉自己的意识正从身体里迅速抽离。视野中的齐铁嘴开始晃动、模糊,仿佛隔了一层摇曳的水波纹。
我想张口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我明白”,可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发不出半点声音。一阵剧烈的眩晕如同滔天巨浪猛地袭来,瞬间吞没了我所有的感知。
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上。
“……!”
在意识彻底断绝的前一瞬,我似乎只来得及听到齐铁嘴一声短促而惊急的低呼,以及小官猛地起身带倒椅子的刺耳声响。随后,便彻底坠入了无边的沉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