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日常(一)(2/2)

尹新月和副官交换了一个高度戒备的眼神,两人步伐未停,却已悄然调整了姿态,气息沉凝,一左一右,将轮椅上沉睡的我护在绝对安全的中位。

那脚步声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如同附骨之疽,在幽深的巷弄里敲击出令人心头发紧的节奏。

张日山按在腰间配枪上的手,指节已微微泛白。尹新月深吸一口气,正待出声试探,那脚步声却陡然加快!一道瘦削却异常敏捷的身影猛地从后方阴影中窜出,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瞬间便拦在了我们前方几步开外,堵死了去路。

来人逆着巷口透进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微光,身形轮廓显得有些单薄,但站姿却带着一股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挥之不去的狠厉与僵硬。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黑色短褂,双手插在兜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戴了一张麻木的面具。唯有那双眼睛,像是淬了火的钩子,又像是结了冰的深潭,此刻正死死地、专注地钉在因颠簸而微微蹙眉、却依旧熟睡的我身上。

竟是陈皮。

他比上次在暗室相见时更瘦了些,颧骨像刀锋般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下去,泛着不健康的青黑。但那股偏执阴沉的气息却分毫未减,反而像是被某种日益膨胀的执念滋养得愈发浓重,几乎要破体而出。

尹新月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抢上半步,用整个身体将轮椅更严实地挡在身后,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陈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张日山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枪已悄然滑出枪套半分,黑洞洞的枪口微抬,眼神冷冽如万年寒冰,锁定了陈皮,只要对方再有丝毫异动,子弹便会毫不犹豫地出膛。

陈皮像是根本没听见尹新月的厉声质问,也没看见张日山那足以杀人的目光。他的全部注意力,依旧牢牢地、甚至是贪婪地锁在我沉静的睡颜上。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许久未曾饮水,向前踏出一步,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怪异的、混合着确认与强烈不安的语调,重复问道:

“她……怎么了,又昏睡了?她一直这样吗?” 那语气,竟像是在求证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

尹新月跟张日山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的情绪。她上前半步,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疏离与尖锐的试探,字字清晰:“你倒是关心起小鱼的状况了?她这般昏沉虚弱、需靠轮椅度日的模样,拜谁所赐,你心中应当比我们更有数。”

她话语轻柔,却字字如针,精准无比地刺向陈皮最不愿面对、最深可见骨的血淋淋的事实。

巷弄里陷入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停滞。只有我们几人压抑的呼吸声。陈皮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死死攥紧,拳头紧握,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突突直跳。

尹新月的话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入他最难愈合、日夜煎熬的伤口。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牙关紧咬,眼底翻涌着被赤裸裸戳破真相的狼狈、狂躁与濒临失控的暴戾,然而,所有这些骇人的情绪,在对上我毫无知觉、恬静沉睡的面容的瞬间,竟硬生生被他以巨大的毅力压了下去,只化作瞳孔深处一阵剧烈而无望的收缩。

“……是我欠她的。”他从牙缝里,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声音低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所以我才要确认,她到底……到底好不好……”

话音未落,许是这凝滞紧张的气氛终于穿透了梦境的屏障,我眼睫微颤,被那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的压力惊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视线尚无焦点,茫然地望向挡在前方的黑影。

他见我醒来,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般,下意识就想后退躲藏,脚跟却如同钉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那眼神里瞬间闪过慌乱、无措,甚至是一丝……狼狈的痛楚。

“……陈皮?”我刚醒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沙哑,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地唤出了这个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名字。

这一声轻唤,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强撑的、脆弱的防御。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吞咽着无形的刀片,突然近乎仓惶地、粗暴地转向尹新月,语气硬邦邦地、不容置疑地抛出一句话:“不要跟她说我来过。”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说完,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黑色的身影几个起落,便迅捷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巷子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墙头枯草的细微呜咽,以及我们几人尚未平复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尹新月张了张嘴,看着陈皮消失的方向,那里空余一片阴冷与死寂。她又回头看看尚有些迷茫、揉着眼睛的我,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无奈与复杂情绪的叹息。她俯身,替我仔细掖了掖滑落些许的羊绒薄毯,动作格外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醒了?”她再抬起头时,语气已恢复了往常的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刚发现我醒来的关切,“刚才是不是做了个梦?看你好像惊了一下。”

我望着那空荡荡、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巷口,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某个仓惶离去的身影所带来的、冰冷的微风。指尖在毯子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感受到心底一丝极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扯痛,终究,还是没有追问出口。

“嗯,”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轻声应道,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是个……很短的梦。好像梦到……一个故人。” 语气飘忽,似真似幻。

尹新月没有接话,只是默默走到轮椅后方,接替了张日山的位置,轻轻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轱辘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再次响起,格外清晰,一下下,敲在心上。我靠在微凉的椅背上,假装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也没有去戳破那个仓促离去、却留下满室疑云的背影。

有些界限,一旦越过,便是万劫不复。有些名字,一旦提起,便是惊涛骇浪。我们都心照不宣。

……

第二天清晨,我在一种奇异的、带着强烈侵略性的芬芳中醒来。

那味道清冽而霸道,带着木质特有的辛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樟脑的刺激感,蛮横地钻进鼻腔,瞬间将残存的睡意驱散得无影无踪。我猛地睁开眼,循着那不容忽视的香气源头望去。

床头的矮柜上,那只素白釉的细颈瓷瓶里,昨日插着的茉莉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支斜斜插着的、姿态遒劲的蓝桉树枝条。灰绿色的叶片呈优雅的镰刀状,表面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银白色粉霜,叶片间,点缀着几朵造型奇特的、奶白色帽状小花。那霸道而独特的香气,正是来源于此。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伸出微颤的指尖,轻轻触碰那带着晨露的、坚硬而冰凉的花萼与叶片。触感真实无比。

“真的是蓝桉花……” 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于记忆深处的哽咽。这绝非寻常花朵,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霸道而独特的芬芳,如同一个无声却强有力的宣告,瞬间将我拉回了那些与黑瞎子他们并肩的岁月。它不请自来,带着旧日的印记、危险的气息与难以言说的牵挂,突兀又理所当然地,再次闯入了我此刻看似平静的生命。

我凝视着这沉默的“信使”,仿佛能透过它坚韧的枝条和奇异的花朵,看到那个总是戴着墨镜、笑得玩世不恭、却总在关键时刻可靠得如同山岳的身影。

“黑瞎子,” 我对着满室寂静的空气,轻声说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温暖而酸楚的弧度,眼眶微微发热,“我又看见蓝桉花了。”

窗外,晨曦微露,天光渐明。

而你们,在我看不见的、遥远的远方,此刻是否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