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风暴来袭(四)(2/2)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长沙街头等待着。远处隐约传来堂口方向的动静,而我只能抱紧自己,听着自己过快的心跳。

陈皮堂口处,张灯结彩,宾客满堂。

往日肃杀冷清的大堂被鲜艳的红绸装点得喜气洋洋,喧闹的人声与笑声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陈皮一身剪裁精良的红色喜服立在堂中,金线绣制的纹路在灯火下流光溢彩,映得他整个人都褪去了平日的阴鸷与冷厉。

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恍惚的笑意,那笑意从眼底漫上来,柔软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是他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纯粹而满足的欢喜。他手中牵着一段光滑的红绸,红绸另一端,连着一位凤冠霞帔、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

司仪高亢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一拜天地——”

陈皮欣然转身,面向门外那片被幻境伪造出来的虚假青天。他眉眼低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虔诚,仿佛真的在感谢天地终将心中所爱带至他身旁。

满堂的“宾客”那些面目模糊、笑容却异常热烈的幻影,发出阵阵欢呼与喝彩。

在这个由他最深沉执念构筑的完美梦境里,他终于握住了那双渴望已久的手,即将完成一场迟来太久的拜堂。周遭的一切喧嚣与色彩,都汇聚成了他唇角那抹挥之不去的笑意。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手中这段红绸,和绸那端的人。

“鱼鱼,你终于嫁给我了。”

司仪高亢的声音穿透满堂喧闹:“二拜高堂.......”

陈皮没有看向虚设的高堂位,目光仿佛能穿透那方红盖头,牢牢锁在对面新娘的身上。那眼神炙热、专注,满载着经年累积到几乎要溢出来的眷恋,仿佛这一刻他已等待了生生世世。

“夫妻对拜.......”

他郑重地躬身,姿态是前所未见的温柔与虔诚。

“礼成!”

满堂彩声与欢呼轰然炸响,幻象中的宾客们笑脸模糊,却将喜庆推至顶峰。就在这喧嚣的,两道迅捷的身影猛地破开虚假的热闹,直闯进来。

张启山与张日山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礼成”一幕。两人眼神一对,瞬间明了这幻境的凶险。这已非寻常迷惑,而是直抵人心最深处、让人甘愿永世沉沦的美梦。

没有半分犹豫,张启山一个箭步上前。陈皮仍沉浸在凝视“新娘”的恍惚中,对迫近的危险毫无所觉。只见张启山果断抬手,将手中那方浸透我鲜血的手帕,精准而用力地一把糊在了陈皮写满憧憬与幸福的脸上。

浓烈而熟悉的血腥气,带着现实的冰冷与刺痛,瞬间粗暴地灌入他的感官,将他从那场盛大圆满的幻梦中,狠狠拽了出来。

宾客的喧哗、司仪的唱和、喜乐的声音……所有幻境营造出的虚假热闹,像被按下了休止符,瞬间扭曲、褪色、消散。掌心下,那块布料湿冷黏腻,浓烈的铁锈味直冲鼻腔——这不是梦该有的味道。

陈皮整个人僵在原地。

方才满溢胸腔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狂喜与满足,像退潮般轰然消散,留下的是刺骨的空洞与冰凉。指尖还残留着握着红绸的触感,可掌心已经空了。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手,抓住脸上那块帕子,一点点扯下来。

帕子移开,露出的是张启山沉肃的脸,和一旁神色复杂的张日山。没有高堂,没有宾客,更没有……凤冠霞帔的新娘。

只有陈家堂口空荡冷清的正厅,一如既往,甚至透着积尘的晦暗。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那一身精心织就的锦绣喜服,正随着幻境的崩塌迅速黯淡、风化,化作虚幻的光点从他肩头流散,露出底下原本那件沾染了墓土尘灰的深色衣衫。

掌心的帕子沉重湿冷,他机械地摊开手。素白的绢子上,浸透了一大片已经发暗的血迹,边缘还透着新鲜的、刺目的红。那味道他认得是俞晓鱼的血。

“鱼鱼……”

他无意识地、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幻境中的称呼,随即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猛地攥紧了染血的帕子,指关节绷得发白。

一场大梦,黄粱未熟。

张启山的声音将他彻底拉回现实,冷静得不带丝毫波澜:“清醒了?清醒了就走吧。”

陈皮缓缓抬眼,眸中那片属于新郎官的炽热光彩已经熄灭,重新覆上一层比往日更沉、更冷的寒冰。只是那冰层之下,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他没有问怎么回事,也没有看那方手帕,只是将沾满血迹的手紧紧握成了拳,任由那湿冷黏腻的触感刺痛掌心。

幻境给了他一场完美无缺的婚礼。

而现实,只还给他一块浸透鲜血的冰冷手帕,和胸腔里一颗因顿悟而沉沉跳动、再无法自欺的心脏。

他跟随着张启山和张日山,沉默地走在返回的长街。每一步,都像踩在幻境与现实的裂缝上。手中紧握的染血手帕,是连接这两个世界的唯一信物,也是刺破他所有自欺欺人的证据。

当那个熟悉的街角拐过,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我正抱着膝盖坐在墙根下,将脸埋着,只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和胡乱包扎、仍渗着血的手。二月红静立一旁,齐铁嘴则蹲在对面,正小声说着什么,试图逗我抬头。

陈皮的脚步猛地顿住。

所有的声音——张启山的低语,齐铁嘴的嘟囔,甚至自己的心跳都在那一瞬间远去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蜷缩着的、看起来异常脆弱又异常倔强的身影。幻境中凤冠霞帔的“新娘”与眼前这个血迹斑斑、脸色苍白的俞晓鱼,两个影像在他脑中猛烈地重叠、碰撞,最后,幻象如烟消散,只剩下眼前真实得让他心脏抽痛的她。

原来,他心底那场无声的祭奠与渴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更换了供奉的神像。

我没有抬头,但似乎感知到了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齐铁嘴最先发现他们回来,立刻收了声,眼神在我和陈皮之间滴溜溜转了一圈,很识趣地缩到了二月红身后。

张启山走到二月红身边,低声交换了几句情况。

而陈皮,他谁也没看,径直朝我走来。他的影子很长,慢慢将我笼罩其中。我不得不抬起头,撞进他那双眼睛里那里面的情绪太复杂了,有我读不懂的深沉痛楚,有未散尽的偏执,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灼热的专注。

他的目光先是锁在我脸上,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缓缓下移,落在我受伤的手上。那眼神倏地一沉。

“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不是命令,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紧绷。

我下意识地把手往后缩了缩。

这个动作似乎刺激了他。他不再说话,直接在我面前单膝蹲下,动作快得让我来不及反应。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拿张日山留下的干净布条,而是用自己那只干净的手,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我受伤的手。

他的掌心很烫,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而真实,与我手上湿冷的疼痛形成鲜明对比。我浑身一颤,想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

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绪,只留下紧抿的唇线。他开始拆解张日山之前包扎的布条,动作算不上多么轻柔,甚至有些急躁,但每到触及伤口时,那份力道又会不由自主地放轻。他用自己的衣角,蘸了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清水,一点点擦去我手上半干的血污。全程,一言不发。

整个街道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齐铁嘴的嘴张成了“o”型,二月红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与淡淡的叹息,张启山面无表情,而张日山……他静静看着,脸上带着为我感到高兴的笑容。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心跳得又快又乱。我想说“不用了”,想说“我自己来”,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他的侧脸离我很近,我能看到他紧咬的牙关,和额角微微鼓动的青筋。

“疼吗?”他终于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自己也不知道在表达什么。

他极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那一眼,很深。然后,他拿起二月红留下的干净手帕,重新将我的伤口裹好。打结时,他的手指停顿了片刻,指腹无意间擦过我的手腕内侧,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包扎完毕,他却没有立刻松开。他的手依旧虚握着我的手腕,仿佛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连接点。他依旧维持着单膝蹲地的姿势,抬头望着我,眼神里那些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平息了一些,沉淀为一种更为复杂难辨的深黯。